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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圃杂记  明·王锜

  ●卷一

  ○建都

  自五代以来,北虏侵我疆土,索我金帛,以宋太祖、太宗之继兴,终不能制。下至靖康之变,尤不忍言,盖由所都非形势之地也。胡元据有中国垂九十载,无复天理之可言。天生我太祖扫除之。推戴之初,即欲宅形势,以临中夏、御夷狄,故尝幸汴、幸洛,将幸关陕而还。斯时中原之地,久为胡马所践,继以寇盗,民不聊生,六騑所过,率皆空城。於是定鼎江南,以资兵食,而都北之志未尝一日忘也。且以燕城为元旧都,形势可以制虏,因以封我太宗焉。及上登极,即广旧邸为皇城,频年驻跸。当时群臣不知睿意所向,屡请南还,因出令曰:“敢有复请者,论以妖言。”于是,河南布政使周文褒等皆遭重罚。自此基命始定,遂成万世之业。虽殽、函之固莫能及矣。永乐壬辰之后,大驾频征沙漠,搜剿遗孽,屡抵巢穴而归。是则都燕之志,太祖实启之,太宗克成之也。

  ○封建

  汉高祖既为天子,大封同姓,枝大於干,驯致七国之变。然中兴之业,卒赖后系。唐之兴也,子弟皆有封爵,建宅以居京师,惟食其禄而已,国家缓急无所系焉。降而至宋,宗室之封,必自遥授小官,渐进侯王,除拜之烦,盖无虚日。其邸第散处两京,故有南西内外班之分。历年既久,仅同民庶。后遭金虏之患,无一人操尺寸兵以起者,此皆由封建不得其制也。我太祖受命之初,首立藩辅,诸子自胜衣已上,皆册立为真王,其国皆处要冲之地。制度仪从,不侈不俭,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上无所专,下无所扰,圣子神孙,将遍天下。真万世之良规也。

  ○宣庙平汉存赵

  宣德初,汉庶人高煦反。报至,言其甲兵甚精锐。上召杨文敏公等议,荣建亲征之策。上难之。荣曰:“陛下骨肉之患,非亲行不可。”上从之。夜拜阳武侯薛禄为大将军。军行,大驾遂继发。六军追至,在途雨下如注。七日抵城下。高煦方杀人祭纛,闻驾至,仓卒不能出城;若稍缓,则其势猖獗难制矣。兵不血刃,罪人已得。称请屠城,荣为救免,止坐其同谋者。方奏凯,有告赵王谋反者,言其与高煦相连。上复召诸大臣议,皆请乘破竹之势以取之。独杨文贞公士奇进曰:“陛下临御未久,即平汉,又去赵,不一年而剪先帝之二手足,岂列圣在天之意乎?况赵反形未露。”上曰:“奈何?”士奇曰:“当遣廷臣素与赵厚者一人往谕之,使其以意自陈,愿进三护卫军,则去其羽翼,虽欲反,不可得矣。”上可之。遂遣驸马都尉井行,所尚主乃赵王同母故也。井既至,以祸福譬晓之。赵果从其计,以护卫来归。自此潜消其不轨之心,而诸藩相继辍护卫矣。朝廷免用兵之费,赵亦能保其国。后上开文渊阁,特设宴召三四老臣,先以觞觞士奇,曰:“此赏卿存赵之功。”终宴甚欢,皆厚赐而归。此实宣庙之用言,二臣之善谋也。

  ○胡皇后

  宣宗胡皇后无子,宫中有子,孙贵妃攘为己子,遂得册为皇后,而废胡为仙姑。时仁宗张后为皇太后,爱胡之贤,且悯其无辜,不使别居,令人自所处清宁宫,进膳如常仪。每朝会宴享,必命胡坐孙之上,妇姑之间,恩礼甚笃。孙常怏怏。英宗立,尊张太后为太皇太后、孙为太后。胡每事谦让,不敢居孙之右。正统七年,太皇太后崩,凡六宫有位号者皆得祭奠,胡不敢与太后之列,惟与诸嫔妃同事。孙太后知而有见谴之意,胡因痛哭而殂。太后命阁下诸臣议治丧之仪,时杨士奇卧病於家,诸臣往问,士奇曰:“当以后礼殓,葬景陵。”问者曰:“此非内中所欲。”士奇遂面壁不答,惟曰:“后世骂名。”诸臣因议以嫔御礼葬。天顺六年,孙太后崩,英宗尚不知己非孙所出,惟皇后钱氏知其详,亦不言。八年,英宗大渐,后泣诉曰:“皇上非孙太后所生,实宫人之子,死于非命,久无称号。胡皇后贤而无罪,废为仙姑。其死也,人畏孙太后,殓葬皆不如礼。胡后位未复,惟皇上念之。”英宗始悟,卒如其言,遗命大行尊崇之典。钱后素性孝谨,绝无妒忌。英宗北狩,每夜哀吁拜天,倦则卧地,因损一肢;哭泣太多,复损一目。倾宫中之所有,佐迎驾之费。英宗在南城下自得,后每曲为慰解。复辟之后,处景皇后犹尽礼焉。

  ○英宗复辟

  景皇帝之八年正月,病久不能朝,外议稍籍籍。王冢宰直与诸大臣议请旧太子某监国,太上还内。议毕,具本,时正月十四日,以灯假有妨,候十六日早进,其稿留于礼部尚书姚夔家。诸臣中有一人泄其议,其贪功喜事若曹、石诸人知之,遂亟造谋,先于十五夜,部聚整定,至四鼓,斩关而入,亦有内应者,遂成“南城之计”。而前诸臣之议竟寝焉。英宗既复辟,虽赏诸人之功,而恒不悦,以其有轻朝廷之心,后皆不得其终。成化初,姚为冢宰,尝以其稿出示郎中睦昶,且曰:“朝廷本无事,但庸人扰之。兼亦无迎藩之谋,特以此诬于谦辈之死耳。”昶向为余言如此。

  ○英宗圣俭

  蒋黄门性中言,侍英宗将十年,御前常有二银钓炉奉引,炉被香烟所触,色如黑漆,终不一见易也。

  ○早朝奏事

  自太祖、太宗列圣临朝,每至日鼎食不遑暇,惟欲达四聪,以来天下之言。英宗以幼冲即位,三阁老杨荣等虑圣体易倦,因创权制:每一早朝,止许言事八件,前一日先以副封诣阁下,预以各事处分陈上。遇奏,止依所陈传旨而已。英宗既壮,三臣继卒,无人敢言复祖宗之旧者,迄今遂为定制。

  ○景泰帝上宾

  景皇帝八年正月十二日,方郊,忽呕血不能成礼而还。出居外殿,惟太医董速与宦者二十余人侍,日则进药,夜则处榻前。十三日,少保于谦请见,恳帝视事。十四日,帝令速诊脉,奏曰:“圣体安矣。”帝曰:“明当受朝。”十五日早起,服汤药,具衣冠。将出,闻夜漏未尽,因和衣假卧以待旦,不觉酣寝,左右莫敢惊。及日以高,遽命放朝,曰:“姑俊明日。”至夜,曹、石诸人诣南城请太上复辟,声彻帝所。帝命宦者升高四望,遥见火光自延安宫来,帝曰:“大兄做皇帝,吾无天禄之人。”此虽出于人谋,亦帝天禄之终也。董速亲见其事如此。

  ○宪宗不杀

  宪宗好生,每奏谳大辟,多所宽宥。或不得已而行刑,其日必却八珍之奉,默坐焚香。哀矜之意,恻然见于玉色。仁之至矣。

  ○宪宗大公

  大长公主之子周贤,於宪宗为甥,中丙午乡闱。丁未会试,太母赐膳于场中,以不合格下第。宪宗闻之,但曰:“孩儿尚幼。”略无怒色,此天地之公也。至途中闻妃薨,因恚而死。有弟养于巨珰陆,因冒其姓,今为中官,甚不慧,不能记其家世。成化末,御史南昌丁隆亦其族也,尝与中官往来,欲白其事,因左迁而事寝。隆与其乡人黄泰言,承闻之泰云。

  ○官妓之革

  唐、宋间,皆有官妓祗候,仕宦者被其牵制,往往害政,虽正人君子亦多惑焉。至胜国时,愈无耻矣。我太祖尽革去之: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虽遇赦,终身弗叙。其风遂绝。

  ○天王寺神像

  吴故墟之西有天王寺,廊之南一神端坐,长可八尺,巾若居士,衣若深衣,隆准大耳,耳有垂珠,目深肤厚,唇努而丰,额甚广,颧甚高,须类虬而不张,有深思穆穆之容。永乐初,百户阖俊来官于苏,偶见其像,伏地而哭。人问其故,乃曰:“此我太祖皇帝之容也。俊侍左右者五年,谛视甚熟,今鼎湖之驾已远,故感泣耳。”遍传吴中,观者如市。至今人每过之,即加瞻仰,以实为太祖圣像。此乃塑手之精,偶类天日之表一二而已。特人心思之至,遂形容之过也。

  ○太宗知人

  太宗一日谓通政陈定曰:“尚书蛊宽是君子中之君子,甄容是小人中小人。”上虽知其为人不同,然各任其材,曹无废事。后元宵观灯,命大臣皆赋诗,诗成,有钞币之赏。容亦为一首进,上却而不顾,曰:“汝素不能也。”因与饼饵数枚以赧之。上之知人至此。

  ○袁寺丞相二帝

  太宗晚年有易储之意。一日,命太常寺丞袁廷玉先相仁宗,曰:“后代人主。”往相宣宗,曰:“万年天子。”自此国本固矣。

  ○虏中大雪

  太上在虏之日,雪大作,诸帐深数尺,惟御幄之四围微雨沾洒而已。虏觇其异,以为真天神,遂有奉驾南还之意。此亦上天示异于贼虏欤?

  ●卷二

  ○宣中书不爱财

  嘉定宣嗣宗,为人温雅恬澹,初授中书舍人,进礼部郎中,仍掌制诰。一日,宣庙幸文渊阁,喜甚,以银钱撒地,令诸从官竞取,惟手疾者多得。嗣宗俟诸臣取毕,徐拾一文,上顾之曰:“此秀才不爱财耶。”因以重币赐之。

  ○吕尚书通变

  尚书吕震有通才,掌礼、兵、刑三部事。太宗将北征沙漠,命洗马姚撰祭文,姚书题作《祭宝纛文》上进,上大怒,曰:“何舞文如此!”命置姚于狱,俟旋师行谴。师行至榆木川宴驾。仁宗登极,命震治此狱。震拟进曰:“本名旗纛,姚写作宝纛,系是字体差讹,当得某罚。”上遂从而解之。

  ○宣宗幸杨文贞公第

  宣德中,驾幸少师杨士奇第,夜已二鼓,士奇惊起朝服而迎。但见仪从塞屋,香气絪缊,不知上所在,惟面北而拜不已。上方倚东阑看月,笑而呼曰:“士奇,朕在此。”所赐已充庭矣。顷之,屏去左右,有所问,人皆不得闻。遂起。锜少时闻昆山卫靖中书言之。

  ○刘观院判

  太医院院判刘观,字士宾,常侍太宗左右。大暑中,上方束一带,乃片脑合成者。问公曰:“此带何如?”即奏曰:“片脑性寒伤肾,惟有香耳。”上遽命解去。又,上晚得中风疾,常服麝脑诸香药。又问曰:“可服此否?”公曰:“香药如油入面,终不能出。”上遂罢。公之见信如此。盖由潜邸之旧人也。

  ○金陵伊氏

  金陵伊氏,家丰裕,人亦谨厚。仁宗在青宫,屡取给于其家,伊氏绝口不与人言。登极后,即擢其子恒为营膳所官。仁宗上仙,张太后追思其事,遂进为尚宝少卿。本朝尚宝官虽五品,最为近侍,非勋旧之子不得居也。

  ○罗侍郎

  宣德中,吉水罗公汝敬刚直不屈,为权贵所挤。以工部侍郎兼翰林修撰,出使交趾回,过吴中,适大理卿熊概巡抚,肆作威福。大家巨族少被诬构,随至抄没,冤号之声,上闻於天。公见而不忍,且与概有乡里之好,出以阴骘为谕,概岸然不省,为之益甚。公至京谒见,陈使事毕,具以概事奏上,其言甚切。上览之恻然曰:“事有甚於此者!”即日召概回,以周文襄往代。自此东南荐安矣。锜六岁时,侍先君可竹府君之侧,闻与客言公事甚详,若有感荷之意。不幸早孤,其详不复记忆,止记疏中有“暂疏法网”一言,因书其大概。且闻罗之使有一仆,死于交,其王范一金人与仆身略等,用以偿公,公拒而不受。其奉使得体又如此云。

  ○徐司马

  大司马江阴徐公孟晞,三考皆兵科。初授兵部主事,次进员外郎、郎中,又进侍郎。正统初,以征云南功为尚书。一生仕宦,惟掌兵事,亦奇也。公有德量,为吏时,人奉财者多不取,或反出以资之。后虽居八座,清俭自卑,常若寒士,卒于位。子以公军功袭荫,官至通政使致仕,甚有父风。

  ○李祭酒忠谏

  翰林侍讲李时勉进谏,仁宗大怒,命左右以金爪拉其胁,拽出下狱。大学士杨士奇遇于外朝,因以烧酒灌之,得不死。宣宗登极,召时勉入,遥见,即以手捋臂而怒曰:“汝何激恼先帝而致崩邪!”时勉曰:“臣言制中不宜屡进嫔妃,太子不可远离膝下。”并诸大事,云云。上怒少解。不久,释其狱。方仁宗上宾,宣宗在南京得报,甚危急,今闻其言亦有感也。

  ○李祭酒荷枷

  正统间,李时勉为祭酒,多所造就,六堂师生,敬而爱之,私号曰古廉先生。又拟其有沧海之量、父母之心,亦不为过也。中官王振生辰,诸大臣皆往贺,先生独不往。振衔之,坐以擅斫文庙前古木为不敬,特置“百斤枷”,命枷先生与司业赵琬、掌馔金鉴。有一枷特重数斤,为先生设也。金曰:“鉴年颇壮,当荷此。”先生曰:“老夫筋骨甚坚。”即以自荷。诸生司马询等数百人上章伏阙愿代,三日方得苏,稍迟皆死矣。不半年,恳求致仕,振犹以为恨,削其恩礼焉。

  ○英国公听讲

  正统十一年,太师英国公暨侯伯二十余人早朝毕,奏曰:“臣等皆武夫,不谙经典,愿赐一日假,诣国子监听讲。”上命以三月三日往。于是,太师率诸侯伯至日到监,所携茶汤果饼之类甚丰。祭酒李先生命诸生立讲《五经》各一章。讲罢,设酒馔奉款。诸侯伯让曰:“授教之地,皆就列坐。”惟太师与先生抗礼。饮甚欢,太师屡辞,先生曰:“秀才家饭,不易措置,愿太师少宽。”后命诸生歌《鹿鸣》之诗,宾主雍雍,抵暮而散。此所太平盛事也。

  ○金陈二先生

  金先生问、陈先生继,少时皆从俞先生贞木游。先生《日录》多书金、陈二先生某日讲某书,某日作某文,颇优待之。尝谓王文靖公汝玉曰:“二生学问略相似,金之名位过陈远矣。”故两先生皆以白衣荐,陈为翰林检讨,不久而归;金至礼部侍郎,享福禄荣名者甚久。俞之孙嗣尝以《日录》示余。

  ○胡忠安公

  忠安胡公濙,宣宗朝为礼部尚书。宫中屡有封册,必先命于公,或有不当,必奏曰:“臣掌天下大礼,一不合宜,遗讥万世,臣不敢奉诏。”上亦为之中止。公大节甚明,惟于胡皇后之废、孙皇后之立不能匡救,多受庄田阍者之赐,于心不能无愧焉。

  ○通州给粮

  通州在京城南四十余里,常积粮数百万石。己巳之变,胡虏南侵,谍至云:“欲先据此地。”诸大臣议,将焚其仓廪。适周文襄公忱朝京,陈禧敏公镒为宪长,因谘其计,文襄曰:“何至如此?宜檄示在京官军旗校,预给一岁之食,令自往支,则粮归京师,又免辇运之费。”诸臣如其计。不数日,通州皆空。虏至,无所获而去。其通变如此。

  ○吴文肃公却金诗

  吴文肃公讷为御史时,巡按贵州回,三司遣人赍黄金百两追送至夔府,公不起封,就题其上还之。诗曰:“萧萧行李向东还,要过前途最险滩。若有赃私并土物,任他沉在碧波间。”廉而不激如此。

  ○尤先生

  乡先生尤安礼,字文度,太宗授以祭酒,奏曰:“臣无德。”又命为都宪,又奏曰:“臣无材。”遂擢为贵州参议,罢官归吴。有一子,先生命之洒扫,子执篲以问曰:“大人,地从何处扫起?”可见其家谦厚之风也。

  ○杨先生德量

  杨先生翥为修撰,居京师。邻家有失鸡者,指其姓而骂,家人以告。先生曰:“坊市中不独我一家姓杨。”又一邻,居甚隘,雨至必从先生家出水,甚受其污湿之患。家人复告,先生解之曰:“晴干日多,雨落日少。”其德量类此。

  ○五子代死

  大理卿薛瑄有德有学,人称为“山西夫子”。王振怪其不肯出入门下,坐以听信僚属,故出死罪,法当大辟。将杀之,有子五人争请代死,因得免。振败,复为大用。

  ○陈太保厚德

  陈镒,字有戒,为人忠恕有容。正统初,自外台擢副都御史,久镇陕西,人民爱戴之。时王文为按察使,公知其廉,举以自代,朝廷从其举。久之,公与王相继擢左都。王擢在后,反欲位公上。关中之镇,王次当往,反欲挤公行。朝廷以二公皆名臣,制下,使一年一代,因为定规。王每遇公,即有忿然不乐之色。凡台官之巡苏者,必私命其伺察公家人子弟之所为,凡可以害公者,无所不至。公一无所较。景泰三年,又同进为太子太保。四年,公方以病在告,王即以言迫协,公欣然请老。五年,王来苏抚民,公在病中,不一临问,更对人诋诮不已。识者皆鄙王之无量。六年,公薨,王已入阁。凡公之恩典,皆被其损。例赠太保,止赠少保,谥议文肃,易以僖敏,人颇不平焉。七年,英宗复辟,王为权臣所陷,遂致极刑。公人物修整,须知点漆。关中累年罹早,自公之往,甘雨随车。人甚爱公,称为“黑胡爷爷”。景皇帝朝,文臣为公、孤者几三十人,惟公一人无削夺贬窜之患,寿考令终,天之福善人从可知也,若其忠鲠在朝廷,恩惠在西陲,自有国传。

  ○陈御史严冷

  陈御史祚,面目严冷,虽家人亦不假辞色。宣德七年,进《大学衍义》,劝上曰:“勤圣学。”上大怒,抄劄其家,并捕其子侄瑄等,同下锦衣狱,各不得见者三年,备尝苦楚。宣宗宴驾,释出。祚乍见等,略无怜惜之意。偶都堂顾佐来访,祚命瑄等出拜,但曰:“祚素不能荫此辈,为祚累至此。”惟此一言而已。遣瑄等归,不问其生理。其少恩如是。

  ●卷三

  ○刘文恭能忍

  姻家刘公宗器,遇事能忍。为侍讲时,尝娶继室白氏,秽被其家,蚕食其兄弟,又多不逊。编修赖世隆辈皆劝黜之。宗器念其无归,因托疾挟以归吴,不久白死。宗器复起为学士、祭酒、詹事以卒,谥曰文恭。子孙继登显仕,岂无自云。

  ○岳正草诏

  天顺元年七月五日,承天门灾,命阁臣岳正草诏,言多自咎,权奸甚恨,遂贬肃州。

  ○郭登镇云中

  正统十四年,定襄伯郭登镇大同。英宗驾在虏庭,犬羊悔过,送驾直至城下,登闭门不纳。英宗传旨曰:“朕与登有亲,何外朕如此?”登遣人奏曰:“臣奉朝廷命守城,不敢擅弃。”终不出见。虏复奉驾而去。天顺元年,上思其事,止夺登伯爵,命守甘州。圣度之广如此。

  ○陈御史提学

  陈先生选崇尚道学,为绣衣,提学南畿,惟以礼义廉耻教化诸生,读书必自《小学》始。其来居必学舍,夜则秉烛,命诸生列坐,为之讲解,兼问其疾苦,真得师弟子恩礼,独与权势不肯少下。都宪韩雍居父丧,诸绣衣皆致奠送葬,先生但一往吊而已。后擢河南副宪,诸生如失父母。先生之名素重,人皆望为天官祭酒,终无荐之者,止进广东方伯。不久,为宦官所害,天下惜之。

  ○刘忠愍二子

  刘忠愍公球为侍讲,奏宦官王振专权。振命锦衣指挥马顺夜杀公於狱中。二子铁、钺号哭求尸,止得一臂。鈇、钺痛公之死,于振之世不出。归葬后,皆以进士为京官,同擢官闽、浙二藩。母夫人尚无恙,两地奉迎,供养极厚,人争羡之。此天之报忠也。

  ○记守令

  余年五十有八,历郡守十有五人。其间贤者,记其大概於此。

  况公名钟,字伯律,南昌人。苏自永乐间久不治,朝廷患之,屡遣使督责无效。宣德五年,阁老三杨公议曰:“郡治,独系于守,与督责于后,熟与慎择于初。”公时为礼部郎中,有材则,三公遂以上荐,复请赐敕,便其行事。诏可。出郡守有敕始此地。公既至,悉察得民隐,喟然曰:“郡出不治,病在赋重、民贫、吏胥为奸耳。”因焚香自祝,奏减正赋七十二万余石。或动以祸福,不顾,卒得所请。次发奸吏豪民数人,郡遂大治。初,郡多水患,公讲求其利,无不曲尽。自后遂无垫没。他如荐贤养士,恤孤慎刑,摧挫强御,皆其政也。性刚明,见事必为,不计成败,然卒皆底于成。其居量廓如也。朝廷累有褒美宴劳之宠,而以苏人仰之,终不迁其官,公亦为之不倦焉。正统七年十二月三十日,忽无疾卒于位,民间哀之,父老歌思,至今不衰。

  朱公名胜,字仲高,金华人,先知武昌,周文襄荐出,以正统十一年转至。为人清俭刻苦,深烛民隐,踵前政之弛,日夜修缉,期年而有成。其政专主中和,不尚刑罚。既久,七邑之民几於化矣。景泰三年,朝廷旌之,擢为江西左方伯。

  杨公名贡,字秉魁,抚州人。先为御史,景泰五年按苏,时郡中大饥,死者相枕。郡邑皆冗官,巡抚邹来学号令烦碎,民被其扰,无所控诉。赖公独任其责,殚力拯饬。奏免灾粮若干万石,开仓赈贷,活民数万。满去,父老追送号泣。其后,守臣不职,苏出仕于朝者若刘祭酒诸公佥举公以为代。天顺元年乃自贵州巡按受敕来苏,首立“惠民仓”,实粟以备凶款;次发酷吏安纯等数人奸赃,政□赫然。素号清严,疾恶之心尤胜。先有土豪,藉总兵官翁绍宗为先容,求私觌公,公捕其人置狱,擿其贼杀等十余事,欲论如法,翁为救解。巡抚崔恭将出公,欲并中翁,计不密,反为所构。三年,朝廷遣兵官逮公及豪至锦衣狱置对,公不胜困苦,遂诬伏,敕归田里,天下冤之。

  姚公名堂,字仲升,宁波人。天顺四年,以忧起,自家抵官。公忠厚清简,敬贤爱民,雍然有德君子也。性素不能逢迎,为当道所嫉。同时有林鹗,知镇江,巡抚刘孜谓其能理烦,以更贤育民,对易之。於公虽无贬词,人颇惜其去。五年春,檄至即行,凡什器帷帐之属,一无所取。先酿酒一缸,以为苏物,戒守舍者留候林公为用。送者塞路,民有歌谣焉。

  林公名鄂,字一鹗,台州人。动由礼法,过于卫身。雅好文学,以儒饰吏,未尝为上司一屈膝焉。对胥吏小民,言必涉经史,其威仪之盛,老先故吏犹能言之。惟于吴令崔之狱,颇为不平。八年,复以刘荐,持宪节江右。临行,有书万卷。后至少司冠卒。

  邢公名宥,字克宽,琼州人。公以远人举进士高科,为名御史。治宦者王振党狱,有阴德,累举都宪,为忌者即止擢知台。天顺□年,坐以旧按河南失察裕州守,以罪谪福建县丞。宪宗即位,起知苏。公素有爱人之心,通变之才,济以学术,所至有誉。乙酉,郡中大饥,斗米钱百三十文,且无所于籴,公赈恤周贷甚勤,民赖以生。流人之在境者,亦不失所。然而公帑不空,富室无扰,荒政之善,无如此者也。刑名、钱谷、上供、送迎、调发诸具繁伙,素号难办,处之绰然。声称藉甚,丞弼大臣所寓书为贺。二年,知者交荐,朝廷重其去,止赐敕,擢参浙藩,仍知府事,盖特恩也。后数月,遂进都堂,就抚南畿。五年,以病累疏乞归,得允,其疏盛传吴下。

  贾公名奭,字希召,夔州人。亦以御史按苏有声。成化四年,擢知府事。莅政一遵邢公,无所改作,故不劳而治。若其持平守正,确乎不拔,冰蘖之操,始终不逾,尤人所难。八年,以忧去。

  刘公名瑀,字汝器,保定人。前守丘霁罢去,天部慎远台官有重望者代之,公在首,以成化十一年至苏,周览度务,去其太甚,余惟镇静而已。中丞牟俸巡抚,大作威福,颇不以礼遇公,公亦无愠。牟败,公反怜之,人称长者。赋性简重,在位九年如一日。丁未出朝,留为晋藩参政。

  贺公名霖,字时望,鄱阳人。张治元年,以御史到郡,苏民望而知其为仁人君子,鼓舞相庆。公盛暑莅事,凡旧政之堕者、过者、不及者,悉痛整齐之。无时刻少休,劳瘁致疾,虽在告,犹欲强起处分,疾愈甚,未期年而卒。苏民哭之罢市。

  长洲为苏首县,令长不由以擢,则由以败。而败者恒多,岂风土使之然耶!数其善如宋王公元之,余得见者余公一人而已。公名金,字贡之,成都人。为进士,居京师,谨厚温雅,人称为余君子。成化五年抵任,群吏以其儒者,颇易之,作奸如故。公以理数戒,率者居半,因稍加惩艾,即皆改行焉。县民素多讦,公不设钩距,一以公议裁决,略无於其间。讦者谓公不可欺,亦不可犯,稍稍引去。或有强愎自愆于理者,则往往诣府司已上官,上官辄谕之曰:“汝自有贤令,不须至我也。”其人竟自解散。数月间,吏民帖伏。前令玩灾横敛,民多逋亡。闻公之政,渐次归。复如徭役、丁夫之类,累年为下人所卖,率皆颠倒,因置手籍点视,始得其平。县多富人,饵县官,公略不假辞色,至罚之不少贷,因以敛迹。郡中权豪棋布,请托无虚日,公一切谢绝,曰:“吾宁不作官,决不能受其使令也。”县当要冲,而繁华甲天下,达官贵使过者,旁午纷杂,旧例必设宴迎劳,公皆罢去,鱼肉一饭,欢然而别。其子弟随侍者,训饬防范甚严,不得辄至中门。一日,见几上有纸画数幅,盖其子构之於吴县界中者,悉取焚之,终不留也。夫人洪氏在县几五年,惟织供公之裳服,机杼之声时闻於外,虽同寮吏卒皆不得其面。其化于家者如此。十年,公与吴令雍泰同征,皆为御史,雍留北台,公补南台。或言其为所挤,公袒如也。公今为陕西按察副使,吴民思之不已。尸而祝之,尚在他日也。

  ●卷四

  ○祝大参活人

  参政祝公颢惟清在晋藩时,汾州妖人以天顺六年五月五日作乱,自称天王,僭年号曰天福。时公分部其地,闻实,即戎服驰往,贼已就擒,凡十六人,指同谋者甚众,皆其素仇。同官以逆党欲悉置极刑,公曰:“诸人同谋,何不齐举,而遽发若是?且胁从罔治,况攀援者乎?”遂奏释之,得活千有余人。尝与使者同决崞县囚七人,已伏质者五人,二人者次当,遽发嗟叹,公急止问之。囚曰:“我罪不当死,苦於恶刑而诬伏。今见公仁慈,故敢衔哀求辩也。”公语使者曰:“几误杀二人矣!宜为别白。”使者不从,公称疾以缓之。使者问病,公曰:“某以无罪者当死,故为腹心之病耳。”使者悟,因而两囚得出。公之慎狱如此。若其政化之美,不可概举。成化丙戌,公遂悬车之请,锜以契家子,间得参侍,从容问公居官之要,公曰:“吾为给事居刑科,凡奏谳者,屡为驳正,必使平反乃止。虽职多纠劾,惟责人以大义,未尝以帷箔阴私污辱士夫。在官几三十年,不妄笞人至死,亦不以喜怒加赏罚。惟此而已。”锜再拜曰:“仁人长者之言也。”佩服以退。后公享有多福,寿考令终,今孙允明为吴中钜儒,非公积德之报欤!

  ○李中书不奉诏

  中书舍人李应祯,刚而不屈,长于古文,不独能书也。成化间,诏应祯写佛典若干卷,公曰:“孔氏《五经》臣所书,若此非臣职也。”因被罚,终不奉诏。由此直声满野,今历官为上宝司卿矣。

  ○巡抚得体

  王冢宰恕为巡抚时,革牟俸之烦苛,复周文襄之旧政,民皆乐业,惟与宦寺权豪为敌,如水火之不相容。每御府县小官,少所黜罚,尝曰:“此辈去,此辈来,无益于事,徒费迎送耳。”真得大臣之体。

  ○彭公巡抚

  福建彭公韶,以都宪巡南畿,不及一年,来巡者不过三度,而吴氏思之,久不能忘。盖由公德量宽厚,不肯更张,所为皆合人心焉耳。公尝著本朝《名臣传》,赞三十余人,尤见其学术高古云。

  ○盛都宪焚券

  无锡盛颙以都堂致仕回,颙至一室,见数人于内,令出而问之,皆邻人也。又问曰:“诸君何自如此?”告曰:“为负息钱。”盛曰:“有是耶?”命出,饮之酒。急召子弟取息簿与券契,子弟少难之。公曰:“吾将自阅,以施于官。”遂捧至,悉取火于诸人之前,曰:“多谢诸君,幸无怪,烦传语乡里,自今更无索矣。”诸人感激而散。

  ○狱中畜猫

  太仓陆■〈日上永下〉孟昭,心多恻隐,为刑官三十年,初入狱,见重囚皆三木仰卧于床,不能转动,被鼠夜啮,流血涔涔,甚悯之。遂买数猫散置狱中,鼠患顿息,囚多感泣。自此狱中畜猫矣。

  ○龙尹开河

  嘉定之吴淞大江,淤塞百年,民受其患。吉水龙晋御史,左迁为尹,曰:“事孰有甚于此者!”即日亲莅其所,召父老熟讲方略,且多为设施,逾月疏通。又开支河五百余处,利及旁县,民号曰“御史河”。有河夫掘得一石碑,长尺余,上有刻曰:“得一龙,江始通。”则龙之开河亦有数也。林鹗为苏守,最慎许可,书其考后曰:“吴松水利,功绩丕彰。”朝廷旌其能,擢守徽州,又改常州。

  ○吴原博友义

  吴状元原博与贺解元其荣同解,其荣会试久不第,居居师,忽染瘵疾,已殆,为馆人所迫。原博迎致私邸,汤药、膳羞、床褥、燥湿必躬视,甚适其意。不久,其荣卒,原博制棺衾以敛,费从己出,又为之服如制,为幕以停其柩。吊客至,必亲答拜,早暮出入必揖之。复敛其遗物,封识甚密,致其丧同归吴中。又有何耕者,与原博同游郡胶,为先辈,知乐会县,罢官,贫不能归,旅泊海南。其弟侄之在苏者,负官钱甚多,巡抚牟俸檄耕以来,涉鲸波,冒瘴疠,妻子不能从,间关数千里,来即被幽囹圄,几三年,衣食不给。原博适还家,闻其事,遂恳于官,缓其■〈垂〉楚。乃括囊中得白金若干,复著疏文募好义者又得若干,代耕偿纳如数,因以得释。耕诣原博泣谢,复往海南,原博又资之以行。原博于友义如此。

  ○原博谨重

  吴原博为士子时,文名已著,达人显仕,甚见推重。或求识面,率多回避。偶有所亲以事求白县官,原博以温言却之。所亲复恳,则曰:“譬我不做生员亦已矣。”终不一往。原博家素丰裕,父兄欲以鞍马代劳,原博屡求免。处学舍几二十年,去家颇远,迎送往来,终日徒步,韦布修然,惟一童子背笔札以随。后及第,为从官归,亦屏驺盖焉。

  ○柳庄相术

  袁柳庄先生廷玉,在太宗藩邸,屡相有验,登极授以太常丞。太宗一日出宗、元诸帝容命相,袁见太祖、太宗,曰:“英武之主。”自真宗至度宗,曰:“此皆秀才皇帝。”元自世祖至文宗,曰:“皆是吃绵羊肉郎主。”见顺帝,则曰:“又是秀才皇帝也。”太宗大笑,厚赐之。岂顺帝果合尊太师之苗裔欤。

  ○武功天文

  天顺五年七月十三日,余与刘宗序同谒武功徐先生。日已午,尚未栉。坐久方出,即问曰:“二子曾见夜来天象否?”锜二人对无所见。先生徐曰:“宦官之祸作矣!我被曹吉祥所害至此,其祸犹甚於我也。”锜二人唯唯而退。是月,吉祥之侄钦果反,诛连吉祥焉。公之言始验。

  ○汤侍郎天文

  汤善天文地理灾变占候之术。由钦天监小官至侍郎,与曹钦往来甚密。天顺四年七月,偶至太常少卿凌信尚义家,凌屏人问曰:“近日天象如何?”汤曰:“来年当蹀血京师,但不伤社稷。”凌默记之。五年七月十三日,钦果反,都城巷战,杀人甚多,不日平定。汤亦以与谋被诛,全家责戍广西,至今子孙犹习其业。知祸而不知避,亦可笑也。

  ○相者

  刘钦谟进士养痾于家,余时未冠,以窗友往谒。有江阴王生谊、颜生瑄肄业其所。瑄年少而聪慧,谊稍长而质朴,钦谟颇爱瑄而疏谊。适有相者至,因命二生出相,相云:“二子皆名进士,但瑄稍迟耳。”钦谟不以为然。余与相者同出,私扣之,告曰:“两生心术皆不端,恐非远大之器。”后五、六年,谊中第,除黄门,为河南佥事罢归。后数年瑄方第,为地官主事以卒。皆少清誉,相者果验。

  ○卜士沈景阳

  长洲沈景阳卜易甚验。宣德初,驿取至京,命於午门上布卦,乃问英国公征南之事。景阳得占,遂曰:“此大胜之兆,明日正午当得捷音。”候其时,果有飞骑至,报生擒黎王,尽得其国,一刻不违,遂赐钞币,遣还故里。

  ○吃肉和尚坐化

  余尝寓承天寺,见一僧栖于殿檐之下,冬夏惟一裘,须发不剃,亦不长。或数日不食,或食肉数斤。问其姓,则曰赵头陀。问其来,曰终南山。终日不发一言。与之食者,举手以谢。成仕十五年十一月初一日,死于县桥侧民家高氏之尸外。后有人见其在杭州,乃化之日也。

  ○王先生

  王先生洪以总角登第,太宗甚喜,命礼部与行三加之礼毕,赴琼林宴,入官翰林,与王直、王英齐名,称“三王”。后有忌之者,出为刑部主事,人皆惜之。平生诗文甚多,惟不能俯仰于人,故终不显云。

  ○张宗茂尸解

  玄妙观道士张宗茂,自幼传其师李雷谷之法,祈祷必应,戒行亦端。后举为道纪,非其所好,常托病不视事。□年六月初,凡亲故同袍之家皆往奉手帕一方为别,人皆怪之。其徒日夜侍其侧,至日焚香独坐,命徒取茶,至则已化矣。三日而殓,略无气息,真尸解也。

  ○张学士

  张士谦学士作文,不险怪,不涉浅,若行云流水,终日数篇。凡京师之送行、庆贺,皆其所作,颇获润笔之资。或冗中为求者所逼,辄取旧作易其名以应酬。有除郡守者,人求士谦文为赠,后数月,复有人求文送别驾,即以守文稍易数言与之。忘其同州也。二人相见,各出其文,大发一笑。

  ○贞经

  正统间,陆孟昭尝以昆山沈鲁成学所撰《贞经》若干章示余,余年少,怪其僭拟,却而不视。后思一见,不可得矣。今不知此稿尚在否?亦有可取否?姑记之,以访其家。

  ●卷五

  ○王止仲

  先叔祖父母李氏,乃蓍泽赵氏之甥,尝言其外祖泽民,富而礼贤,聘王行止仲为西宾,奉养无不至,命厨人每食必具一单诣先生求判,方敢进食。行雅喜啖蛙,虽隆冬,非蛙不食。泽民以蛰物不忍,命数日一进,行曰:“醴酒不设,可以去矣。”遂行。其友劝之曰:“宾主尽东南之美,何忍遽然耶!”行曰:“宁能郁郁久居于此!”又问曰:“今则何之?”行曰:“往金陵耳。”时太祖造邦,法制严峻,友复坚阻之。行大声曰:“虎穴中好歇息。”迤逦至京,久无知者。偶舍于蓝都督府之傍,蓝有家人子肄业于行,每归,蓝取其学课以观,重加称赏。一日,召行见,行以为奇遇。所谈皆韬略,无一语及文业。蓝曰:“先生文武才也,何见之晚也!”因徒置府中,以师事之。不久,蓝以谋反见执,或劝行曰:“可行矣。”行曰:“临难无苟免。”亦被执。刑官无以入其罪,命刑供状。行曰:“行本一介书生,蒙大将军礼遇甚厚,今将举事,焉敢不从。”遂以同谋被诛。亦迂士也。祖母有画数卷,皆行题志,惧党锢之祸,以“行”字中增三点作“衍”字,遂失其真,今亦不存矣。

  ○沈通理绣鞋诗

  昆山沈愚,字通理,为人风流酝藉,与从父玉涧先生为诗酒之交。每至余家,必觞咏数日而去。其诗皆清丽微婉,《乐府》犹高,有《吴宫词》诸篇,往往脍炙人口。又有《续香奁》四卷,盖仿韩致光之作。留于余者,数年后,被其累索,遂还之,今皆忘矣。止记《绣鞋》一首,曰:“几日深闺绣得成,着来便觉可人情。一弯暖玉凌波小,两瓣秋莲落地轻;南陌踏青春有迹,西厢待月夜无声。看花又湿苍苔露,晒向窗前趁晚晴。”通理,乃宣德间金陵十才子中一人也。

  ○剪灯新话

  《剪灯新话》,固非可传之书,亦非瞿宗吉所作。廉夫杨先生,阻雪于钱塘西湖之富氏,不两宵而成。富乃文忠之后也。后宗吉偶得其稿,窜入三篇,遂终窃其名。此周伯器之言,得之审者。

  ○周伯器

  嘉禾周先生鼎,字伯器。庚子岁,留余家者三月,时年八十,精神不衰。作诗文三十余篇,追寻旧文四卷,细书楷正,少年莫能及。稍暇,则谈国初忠义有所不载者,亹亹忘倦,尤喜谈兵。盖正统间,曾佐金尚书濂平福建,与有谋绩,故喜为人言。其后在家,手抄两《汉书》,就校其误。余闻之,疑其非老者事。果毕西汉,数日而卒,乃己巳岁也。先生平昔作文不起草,顷刻千言,屡出奇怪,颇以文自负。今吴中诸公评其所作,谓诗过于文云。伯器,见杨君谦《苏谈》。

  ○施先生

  施焕伯先生文显,纯明谨厚,清瘦挺立。士大夫相见,皆称先生而不字。自少博极经书,以《易》教授吴中及远方了弟之集其门者,常有数十人。屡却贽,见贫者或反资之。其所造就甚多,且有恩焉。尝因夫人之葬,士子送者塞路。校官叹之曰:“施先生门人侈于痒序矣。”年五十余,始得许州别驾,非其志也。

  ○祝希哲作文

  希哲作文,杂处众宾之间,哗笑谭辨,饮射博弈,未尝少异。操觚而求者,户外之厅常满。不见其有沉思默构之态,连挥数篇,书必异体。文出丰缛精洁,隐显抑扬,变化枢机,神鬼莫测,而卒皆归於正道,真高出古人者也。自著有《蚕衣》、《浮物》、《心影》、《吴材小纂》、《南游录》等书,共佰余卷。所尊而援引者《五经》、孔氏:所喜者左氏、庄生、班、马数子而已。下视欧、曾诸公,蔑然也。余闻评之曰:“秦、汉之文,濂、洛之理。”自谓颇当。希哲方二十九岁,他日庸可量乎!

  ○元敬乞米诗

  元敬自幼读书讲解,必至究竟,好与老儒先生游。累试不就,泊如也。作文与杨君谦、祝希哲齐名。年始三十,其纪志诸书,积稿已至数十卷。或闻事关古今之奇怪者,必汲汲访其地,求其人,得其祥乃归;不得,则数日忘返,其好古至此。最喜济人之急,尤爱食客,所有辄尽,尽则解衣为质,故屡空焉。一岁除夕绝粮,作诗寄故人朱尧民,曰:“岁云暮矣室萧然,牢落生涯只旧膻。君肯太仓分一斗,免教人笑灶无烟。”尧民储钱千文,为新岁之用,遂分半赠之,亦好义之士也。

  ○邢丽文见访

  丽文,儒家子,气象浑然,不露圭角,事涉忽遽,处之愈缓。家贫不戚戚,冬不炉,夏不扇,皆从涵养中来。庚戌四月之望,不告家人,买舟径造寓圃,为留旬日。其家惊讶,寻访四出,从得未尧民知而告之。乃寓圃之南有古屋数间,略无人迹,丽文必欲处其中,一榻潇然,起卧自如,其习静虽老衲有所不逮也。将别,以所作见示,余漫评之曰:“文似南丰而简,诗似郊、岛而和,纪事则核而精也。”尧民闻之,以为颇当。今仪部杨君尤重其人云。

  ○进士外补

  往岁进士除京职,终身贵显;为有司者终作下僚,兼有不能保其位者。近来多任州守、县令,有守者三年即擢京官。故外补者皆克尽心,且知庶事,甚为良法。此即古之调停也。

  ○监生五途

  旧制,监生止有二途,岁贡、乡贡是也。后增四十岁生员,又增上马纳粟,近增大臣勋戚子孙乞恩,共为五途。自此选期愈远,仕路愈塞矣。

  ○四十岁监生

  宣德中,胡忠安公濙奏取四十岁廪生入监,依次出身,此即富文忠一举三十年推恩之遗意也。忠安先与王守正同学,公官已至大宗伯,守正贡期尚未及。忠安因立此法,不欲私于一人,故通行天下。及守正亦至秋官主事。今南京冢宰王公■〈亻与〉,其子也。

  ○义官之滥

  近年补官之价甚廉,不分良贱,纳银四十两即得冠带,称“义官”。且任差遣,因缘为奸利。故皂隶、奴仆、乞丐、无赖之徒,皆轻资假贷以纳。凡僭拟豪横之事,皆其所为。长洲一县,自成化十七年至弘治改元,纳者几三百人,可谓滥矣。

  ○变法

  国家储积,多倚东南,惟苏为最。永乐、洪熙间,征敛制下多侵克,官得其十三四五而已。宣德五年,上命周文襄公来巡,首延父老讲求利害,创立“调收”之法,委曲详尽,自此利始归于上。又得况公为守,念苏赋太重,奏减正额三分,七邑计减七十二万余石,人称公有再造之恩。二公既去,后人恒守其法,稍有变更,遂为民病。故朝廷每遣巡抚及守士之臣,必降玺书申戒,使毋轻改焉。弘治二年,官有喜变法者,不加深思,遽革“调收”,易以新制,粮胥得为奸利,每石擅增无名之耗三斗,尽入私家,自兹利榷复移于下。以今粮胥所增之数三计,正与况公所减者相当,是乃复征旧额也。七十二万石之多,官不得取,民不得免,使二公之良法大坏,甚可叹也。

  ○鼓吹

  鼓吹,古之军容。汉、唐之世,非功臣之丧不给,给或不当,史必讥之。近来豪富子弟,悉使奴仆习其声韵,每出入则笳鼓喧天,虽田舍翁有事,亦往往倩人吹击,何其僭也。

  ○刑具

  挟棍之刑,惟锦衣卫则有,亦设而不作。景泰二年,巡抚御史赵缙公行贿赂,藉此以箝制人口。匠作而不谙其制,缙自教为。缙终以贪酷去官,流毒不已,遂为常刑。三十年前,官司杖人,惟用荆棍,或加皮鞭,故罪人易受。后稍用竹篦,一篦之重,不过三四两。自成化十九年,一巡官忽有翻黄之制,重过二斤,用以侧斫,名之曰“砍”。故狱中之人,罪无轻重,但受“砍”者多死。至今诸司,往往效之,刑具之重至此。

  ○发裙

  发裙之制,以马尾织成,系于衬衣之内。体肥者一裙,瘦削者或二三,使外衣之张,俨若一伞,以相夸耀。然系此者,惟粗俗官员、暴富子弟而已,士夫甚鄙之,近服妖也。

  ○吴中近年之盛

  吴中素号繁华,自张氏之据,天兵所临,虽不被屠戮,人民迁徙实三都、戍远方者相继,至营籍亦隶教坊。邑里潇然,生计鲜薄,过者增感。正统、天顺间,余尝入城,咸谓稍复其旧,然犹未盛也。迨成化间,余恒三、四年一入,则见其迥若异境,以至于今,愈益繁盛,癌檐辐辏,万瓦甃鳞,城隅濠股,亭馆布列,略无隙地。舆马从盖,壶觞罍盒,交驰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之间,丝竹讴舞与市声相杂。凡上供锦绮、文具、花果、珍羞奇异之物,岁有所增,若刻丝累漆之属,自浙宋以来,其艺久废,今皆精妙,人性益巧而物产益多。至于人材辈出,尤为冠绝。作者专尚古文,书必篆隶,駸駸两汉之域,下逮唐、宋未之或先。此固气运使然,实由朝廷休养生息之恩也。人生见此,亦可幸哉。

  ○苏学之盛

  吾苏学宫,制度宏壮,为天下第一。人材辈出,岁夺魁首。近来尤尚古文,非他郡可及。自范文正公建学,将五百年,其气愈盛,岂文正相地之术得其妙欤!

  ●卷六

  ○郁林石

  《吴志》有“郁林石”,相传在临顿里,以陆绩居此,故拟其在焉。今始得其处,乃在娄门内北岸军营之口,去城三十六步,其状如卵,高出土者二尺,长六尺有奇,陷土中者莫可知。杨君谦欲告县长作亭庇之,未果也。弘治九年丙辰,巡按御史樊祉移置察院门外,作亭庇之,镌“廉石”二字于其上。樊公,河南胙城人。

  ○七宝泉

  光福之西五里有西崦,周遭皆山。中有一水,其景绝类杭之西湖,然地僻,而游者甚少。山有泉曰七宝,莹洁甘饴,素不经浚凿,纯朴未散其味,迨过于惠山、虎丘也。自倪云林饮后,其名稍著。窃意陆鸿渐遍尝天下之水,而独遗此泉,岂因其近而忽之耶!

  ○鼓阁老议修史

  成化初,彭阁老时、商阁老辂、陈司成鉴会饮于王廷尉概家,论及前史,彭曰:“唐之《新书》,《纪志》属欧文忠,《列传》属宋景文,为二手书。今馆阁无事,当刊为一体,但未得一良总裁。”陈徐曰:“徐元玉久闲,若以一学士召之必来,来必集事。”彭询之商,商色动而不答,二公皆默然而罢。盖商为英宗之贬,徐不救,故终衔而阻之。陈与徐为乡人,兼有师生之好,率然而举,不能无疑,且忘商之陈也。彭以己意欲刊前贤已成之典,必有人议其后,纵使徐出,亦难要其成。时事之参会每如此,可叹也。

  ○余家书画

  余家旧有万卷堂,藏书甚多,皆宋、元馆阁校勘定本,诸名公手抄题志者居半。内有文公先生《纲目》手稿一部,点窜如新。又藏唐、宋名人墨迹数十函,名画百数十卷,乃玉涧所掌。又有聚古轩,专藏古铜鼎彝、钟、卣,古玉环、玦、卮、斗、方响、浮磬之类,皆有款志。古琴数张,惟一天秋三世、雷霜天玉罄、夜鹤唳寒松为最。文房诸具,悉皆奇绝。他如刻丝、垒漆、官窑■〈缶寅〉器,毕聚其中,乃长兄坦斋所掌。二公最能赏鉴,目力甚高,绝无赝假。客至,纵其展玩。天顺三年,从父仙游,兄亦继卒。不二年,为回禄所祸,一夕荡然。余弃而不视,或有得于煨烬之余者,皆以高价而售。虽石刻数通,煅毁逮尽,止存颜鲁公《乞米帖》、涪翁《墨竹赋》半篇而已。惟《纲目》稿本先已宛转为权势所有,归于浙东,幸免此患。虽物之成毁聚散有数存焉,亦由吾为子弟者不肖,不克享有,为之三叹。

  ○刘廷美以诗取怨

  刘廷美佥宪珏,薄于仕宦,惟爱作诗,尤精书画。景泰、天顺间,为吴中诗人之最,京师号为刘八句,年五十岁遂解组。成化初,邢公宥为郡守,以梅花求题,赋绝句曰:“岁寒相见在天涯,玉色珠光带露华。笑杀玄都狂道士,种桃何不种梅花。”邢得之甚喜。后邢以郡中久荒,陂荡起税,民心颇怨,有以旧诗剌之曰:“量尽沙边到水边,只留沧海与青天,渔舟若过闲洲渚,为报沙鸥莫浪眠。”邢闻之为廷美所作,大怒。或劝往白,廷美白:“彼奈我何!”廷美卒,公吊祭皆不往,人多非之。此诗乃宋人刺贾似道者,邢不之察耳。

  ○礼部试官

  丁末春闱,上命尹少保直、吴谕德宽主试多士。吴乃南京己丑科尹所解进士也。不出廿年,同司文柄,颇类宋欧文忠与王岐公嘉祐中事。当时有《礼部唱和集》,共事六人,得诗一百七十二首,所取士有苏文忠公轼、文定公辙,兄弟连名之盛,传芳后世。不知今日二公与诸校所作几篇,得人有如两苏者乎!

  ○合尊大师

  吴泾全翁,乃宋渊圣皇帝之母舅,渊圣在元降封瀛国公,学佛于土蕃,号合尊大师,有子完普,亦从其教。后元坐其说法聚众,皆杀之。一日,全忽梦两僧告曰:“我乃赵颢翁之甥也,我无罪而元杀我父子,行奏上帝矣。舅当资我纸笔。”洒泣而去。是时全尚不知其死也,明日以牲醴望西北而奠,焚纸千张,笔数枝。不久,元果大乱。全之孙美亲为余言。

  ○邹文质见老御史

  邹先生名彬,字文质,陕西兰县人。博学多技能,早游江湖,居吴中四十年。尝云其乡有老御史者,元大德间与李元礼同为执法,以言不用,归隐推于兰之深山中,得修炼之术。国初有丁平章,自元来降,太祖命西征,至兰途中遇之,下马再拜,呼曰:“父尚无恙?”遂去。文质之父亲见之,知其为异人,因与往来。御史见文质聪慧,授以秘书一卷,曰:“孺子得之可益寿。”文质方年少,不屑其书,栖于梁间而出。后居吴,乡人之至者,往往询御史动静,皆曰:“尚在,但罕见其面。”成化十七年,文质年已八十余,邀其友俞养素同往取此书,为却老之计。不数日文质死,度御史之年将二百矣。乃石晋水部郎贺亢之流也。

  ○俞养素遇异僧

  金陵俞养素好炼丹,与其友王云山,又一人备糇粮,同往八公山。自下行七八十里,至大顶,有佛寺甚朴古,一僧坐山门,头大如巨盎,面约二尺,齿可长寸半,见三人,惟呼养素入门,其声振林壑,谓曰:“尔何与两贼来耶?”二人屏息立门外,养素再拜,扣其道,曰:“我无道。”因止养素宿,食以山中之味,但不用盐醯耳。问其年,出度牒以示,乃元武宗朝所给,以羊皮书者。又能言未来事。养素恳求谒丹房,笑而引诣一所,迂邃洞明,俨若别一天地,所贮惟药石鼎铛而已。以碧青干泥一块为赠,约重五斤,促养素行,遂趍出而归,以泥煎得白金二十余两。乃正统十四年也。

  ○吴元璧对句

  吴元璧自幼多迁徙,五十三始得官,二年即致仕。又三年,筑室方成,因书一对于壁,以警子婿,曰:“二十三迁方定此居,五十九岁始有今日。”

  ○杨君谦修史

  杨君谦病辽、金、宋三史杂乱芜秽,不足取信,用《春秋》之法,班、马之例,刊正其书,笔削甚严。谓完颜氏乃中国之雠,罪恶之首,必先从事,渐及辽、宋。庚戌四月,余得其张确等列传数篇,考核精深,忠邪明白,词约而事备于旧者大半,真得史家之三尺。别后,每作书促其属稿。邢丽文见之曰:“君谦修史固善,简牍浩繁,恐不能卒业。”余应之曰:“尝观其用心,一而不杂,不数年当终能了此也。”因纪以验他日。

  ○君谦出处

  杨君谦天质颖异,文章为当今大家之冠,名著天下。岁戊戌会议,仪制员外郎阎某与事。阎,河南人,为士子时,尝受提学副使刘钦谟训戒,衔而不发,以君谦为刘甥,因欲重困之。适巡官见君谦落笔,骤加称赏,许以鼎甲。阎闻其言益恚。日未暝,君谦文草已毕,未脱者七之二,阎遽夺其卷,麾之使出,见者皆抱不平,而君谦自如也。复入试,阎莅事如初,捃擿愈甚。君谦声抗闻于少伯徐公,徐不直阎,移置君谦于公堂间,使卒其事,遂取捷焉。君谦三试皆第十八,科场以为奇事。初观工部政,同年外补,君谦连任差遣,咸克乃事,特除仪制主事,与阎为同僚。阎已正席,然以长官自处,每事见抑,君谦因请告避之日,阎有封事中增减情节,事涉内臣。又念君谦在告,误佥其名,朝廷列阎不敬,将至重罚,君谦当连坐。人皆劝其自白,君谦恐累阎愈重,因即日入竭以待罪。及皆得释,京中士夫咸称长者。而阎终与君谦不相能。不数月,君谦遂告归,往来金山中,著《中吴往哲记书》,修《金史》。性素喜佛典,洞澈三昧,有所触必发于诗,率口随意,咸得新趣。日以此为乐,若将终身焉。今太宰王公素重之,每遣使至苏,必传语,促其入觐,乡人亦多劝勉。辛亥四月,乃孑身而往,若不为久计。至京,又有忌之者,复补旧职。值南宫新被火,尊官御诸司如东湿;又曹多冗事,君谦席不暇暖,日往禁闼祗候。夜归,注《陶华篇》以自适。□月□日密上疏求免,人多惊讶,部僚始待以异礼,累削不允,内阁大臣特荐翰林编修,太宰亦举国子监博士,皆不就。末又恳辞章服,求归田里,上方以致仕许之,乃辛亥成化二十二年八月日也。既得请,即谢上官,别亲友,骑驴南下,飘然略无羁绊,太宰与诸缙绅咸叹羡不已。数日遂行,至枉驾登太山绝顶,读《先秦碑》,徘徊四顾而下,访封禅坛、明堂基,及访田齐诸遗迹而还。壬子二月抵家。锜与君谦交,数其甲子,方三十双五,其出处虽古人莫及。钦服之余,因略记其大致一二,其详俟祝杀哲诸君传之。

  ○迎月楼春联

  赵子昂过扬州迎月楼赵家,其主求作春联,遂题之曰:“春风阆苑三千客,明月扬州第一楼。”其家以紫金壶奉酬。

  ○云林遗事

  倪云林洁病,自古所无。晚年避地光福徐氏。一日,同游西崦,偶饮七宝泉,爱其美,徐命人日汲两担,前桶以饮,后桶以濯。其家去泉五里,奉之者半年不倦。云林归,徐往谒,慕其清秘閤,恳之得入。偶出一唾,云林命仆绕閤觅其唾处,不得,因自觅,得于桐树之根,遽命扛水洗其树不已。徐大惭而出,其不情如此。后家渐替,往游江阴,有习里夏氏馆之,所奉大不如意,因染痢,秽不可近,卒。夏以小棺葬于近地,其墓尚存。后人皆传云林为太祖投溷厕中死,尽恶其太洁而诬之也。其遗址今为周济广所居,济广最知其详。

  ○黄菊庄

  松江黄菊庄先生,素不远游,景泰三年,方与蒋黄门偕至姑苏,年已八十。邀余同吊张氏故墟,谒吴泰伯、伍行人、范文正诸祠,学宫、书院,历览迨遍。每至,则踌蹰不能去,默有题咏,但不肯示人,余苦索之,终不出。别后,偶于周廷骖编修家见其诗稿,从容潇散,皆隐者之言,纯似其为人。前辈风致可慕也。

  ○娼女高三

  京师娼女高三,自幼美姿容,昌平侯杨俊见之属意,因与狎,犹处子也。侯去捍北边者数载,高即自誓谢客。天顺元年,侯为石亨所忌,奏以驾陷土木时,侯坐视不救为不忠。朝廷命斩于市。亲戚故旧吏无一人往者,独高素服往哭甚哀。候刑毕,亲以舌吮其血,仍用丝连其首领,买棺敛之,遂缢而死。

  ●卷七

  ○先君阴德

  先君弃诸孤时,锜方六岁。明年,修撰张先生益、吏部司务邹先生亮皆还吴,同来致奠,且访孤之存。奠毕,因索锜见,锜方染痢甚厉,不能出,二公大忧之。时锜师全先生美在座,因曰:“可竹君岂无后者!不须忧。”二公问曰:“何以言之?”全曰:“我与君游久,知其有阴德耳。”翼日果瘳。三先生同至榻前,抚慰甚至,且以无废读书种子为勉。后锜颇知人事,因以先君阴德扣于全,全曰:“君虽不永,为善最多,若一事尤不可及者。昔君为奇祸所中,不知出于谁何,君惟顺受而已。后有姓金者,与华惟瞻有隙,来告君曰:‘君前之祸,乃华所为。今其家有事,报之易易耳。勿失机会。’君唯唯。或以告华,华特求美来致哀恳,君曰:‘人以飞横加我,我受受不堪,我何忍复以此加诸人?纵华有此,我亦不可。况是非未明乎。先生为我谢华君,毋多虑也。’君之存心,若此,吾以是告其后必昌耳。”

  ○玉涧降笔

  天顺五年,余家遽遭焚,因请扶鸾以扣祸福。方布箕,即运动,遂书一诗曰:“一别三年未得归,田园今与昔时非。眼前零落儿孙少,乡里潇条故旧稀。址处我能留客醉,凶年谁肯赈民饥。含愁欲说胸中事,只恐西山又落晖。”余扣为何人?曰:“玉涧也。”从父平生爱客,尤喜施与。景泰五年之饥,有粟二千余石,皆以贷人,后皆不能偿,亦不戚戚。此诗其实录也。

  ○马士权

  马士权,泰州人,让于官,第寓京师教授,博极群书,多与学士先生游。刘元博、徐有贞辈凡有疑,必往质,士权故与徐尤厚。天顺元年,石亨、曹钦等引有贞共为南城之计,不久权势相拉,疑有贞文臣,不时见上,将为所间,遂构其事,自武功伯降广东参政。犹虑其复起,必欲杀之。令人伪造奏本,毁谤朝政,特过于理。假丁忧给事中李秉彝进,上令入索,李至,拷掠竟死。石、曹因谮有贞怨望,使亲信马士权等为此而灭其迹。上命权臣们达分遣逻卒捕有贞于途,收士权等俱下锦衣狱。达陈诸恶刑于庭,必欲士权承,以及有贞、士权遍尝,几死数,终无一言,若少龃龉,祸及有贞矣。七月廿五日,以天变得释。有贞出狱,感士权,许以一女嫁其子,以奉汤药,洒泣而别。天顺四年,有贞自金齿归苏,士权自泰州来谒,欲成婚约,有贞颇有难色,士权辞曰:“贫儒不能当侯家女。”有贞遂实其言而以微物赠之。士权略无怏怏意。将行,余偶见士权于刘宗序所,貌甚鄙陋,长不逾五尺,谭论雄伟,气节凛然,无一言及徐之事,真信义士也。

  ○马公素

  余乡马翯,字公素,号白庵,读书甚博,作诗文绝不蹈袭前人之言,自成一家,必极其妙而后已。为相城沈孟渊馆甥,每分与好田宅,公素略不顾,人有欲者,辄与之。又其心颇多忧惧,凡出入,遇桥梁之危,崖岸之险,与水之深阔处,必舍舟登途,不惮徒步之迂,舟人为之不堪。手抄奇书百余卷,笔画端楷,恒以自随。尤好佛典,深造其理。每驾小舟,置《圆觉楞伽》诸经于几上,跏趺而坐,朗诵不辍,途中人闻者皆惊笑不已。每至缁黄与故人之家,留必数日而返。后徒居相城,被邻火所沿,夜半,公素一无所取,惟顶巾蹑履执大袍,嶷然而立街中,人或以“痴先生”戏之,则拍手大笑。其于势利,绝不识也。景泰五年卒。有《白庵稿》数卷,藏于沈启南家。

  ○杨暄

  杨暄景和者,北京人,善彩漆之艺,亦智谋士也。天顺间,锦衣指挥门达擅生杀之权,多陷害人。同时袁彬指挥者,随英宗北狩,有扈跸功,为达所间,久在散地。宪宗初立,达恐其逼己,令逻卒发其阴私,欲置之死地,暄素不识彬,因抱不平之气,为彬诉屈,遂奏达违法二十余事。奏入,上方与太监裴珰击球,遽令达逮问暄,至其廨,达陈诸淫刑恐暄,暄神色不变,佯若无所与者,达历询其事,皆曰不知,且曰:“暄素系贱工,不识书字,又与君侯素无雠怨,何得为此?望君侯不善,固为此本,使暄抱进,亦不知所言何事。”达喜得其情,方饭至,因以酒肉赏其直。达早朝,因复奏,上命中官押诸大臣会问于午门之前,方引暄至,达欣然谓贤曰:“此皆先生所命,彼与我无干也。”贤方惊讶,暄即曰:“此达以酒肉赐暄,使暄言如此,当有某某见。”即指斥所奏达二十余条,略无余蕴。监押官与诸大臣皆曰:“达不得辞其罪矣。”录词以进,上命法官正达罪,得免死,谪戍广西以死。暄得脱,袁复宠任如故。京师人多能道其事。后暄至俞钦玉家,余亦见之。

  ○陆孟昭旷达

  陆孟昭泛爱士,所奉必丰洁,为刑曹郎中,居京师十三年,辟清风馆,常有数客居其中,门下往来者如市。人以陈孟公、郑当时方之。绝不治家产,虽传舍一宿,必欲整齐,其素性如此。陈缉熙学士窃笑之。成化初,缉熙守制于家,大兴土木,建第甚雄丽,宛若图画,甫毕,即入京为祭酒,所寓甚陋,所奉甚薄,孟昭亦笑之曰:“人生如寄,随地取乐,何必分彼此也。”后缉熙竟卒于官,不能享新居一日之奉,所谓“多少朱门锁空院,主人到了不曾归。”此其人欤!若孟昭可为旷达矣。

  ○玉涧厚德

  从父玉涧先生,字廷礼,长于古文选诗,好周人之急,绝口不言。有张氏之男聘陈家之女,初聘时,两家殷盛相敌,不数年皆贫窭不胜,不能嫁娶。男之父择日恳从父往请婚期,女之父低回不忍言。屡扣之,徐曰:“若得银二十两,即可嫁,否则终不能举。”从父唯唯而归。度男家决不能办,私以银二锭遗女家嫁具勿泄,而自允其期。至期,果毕其事。男家以女无需索,女以银从男家所致,皆能莫知,两好甚欢。今婚者已有子孙,而从父墓木拱矣。

  ○余家六节妇

  节母滕氏,锡人季常先生之女,年二十,归先考廷用,府君时年十九。又七年,先君没,有子曰锜、曰钲。锜方六岁,母抚二孤劬劳刻苦,难以言谕,今康宁在堂,年已八十三矣。守节之事,具载于嘉禾周伯器传文。王氏不幸,多早亡者,其妇皆能守节,师于母也。凡五人焉,系录于后。徐氏,同邑人,委父暄妻,二十而寡,今年七十三。杨氏,从弟锦妻,同邑人,十九而寡,今年五十六,徐氏,弟钲妻,二十九而寡,今年五十五。阚氏,锦弟镃妇,乡人,二十七而寡,今年五十四。严氏,从侄槃继室,吴邑人,二十五寡,今年五十二。

  ○从父偿债

  正统四年秋,从父廷礼初至南京,顺天府庠生陆通原泰慕其风,因殷有伦者托交,聚首不及三四度。原泰家贫甚落魄,往贷镇守襄城伯李隆白金五十两为用,其券乃诡书从父之名。至冬,原泰作书,令仆引李家人至,坐索此银,从父启封,绝无一言,虽弟侄亦不使知,惟以本房首饰银如数偿之而去。后周文襄公闻京师人言此,遂以君子称之,且作诗以表之。

  ○都文信代死

  都为郡名族,至文信在襁褓即孤,母唐氏,省元之孙。当元季荒乱,保育甚艰辛,卒底成立。文信为人,敦行古道,读书能文,尤善楷法。里人徐佑之豪杰好礼,爱其贤,遂赘为婿。文信小心谨慎,事之若父。徐甚乐之。洪武戊寅,高帝以江南大家为窝主,许相讦告,徐在告中。文信曰:“我受徐厚恩,今且有子,生何为哉!”徐将治装,文信冒其名,潜一日先行。抵京,下刑部狱,病笃,出狱即死,年三十五。徐痛文信之亡,终身不蓄婢妾,竟以无嗣而卒。文信二子震、巽共买地葬之,岁时致祭,子孙不绝焉。

  ○吴汝辉舍银

  杭州戒坛焚毁,朝命浙江布按两司重建,所费甚广,因召湖州吴汝辉、嘉兴曹艮等数人劝募,汝辉入见,请问几何,方伯曰:“度得银万两侧可。”汝辉曰:“愿一力当之。”宪长杨继宗曰:“何易若此,得无诳耶!”汝辉曰:“民有一子不肖,虽有所积,死后必为他人所取,何如奉承胜事。”时两司官皆在,闻之称叹。既,汝辉以十木匣装银千锭诣献于司,宪长时设席于后堂,邀诸同僚共宴,复以彩帐亲送之归。汝辉可为达矣。

  ○余家方响

  余家相传白玉十二片,长可七寸,阔可三寸,厚七分有奇,其制若圭而圆其首,首下有二窍,可贯一丁,旁刻五音之属,乃古篆文,填以朱硃,刻深而底平。余幼时,常悬而击之为戏,其声泠然而清。先兄坦斋谓曰:“此‘方响’也。”后被焚,亡于瓦砾中矣。今考“方响”以铜为之,此或古之编磬而异其制,因记以问博古者。

  ○江阴奇事

  江阴有焦某,为太祖旧人,屡召不赴。将使人搜索,焦忽自荷鸡酒由御道直入。太祖喜其至,以其物付光禄治具,其饮甚欢,出金银角三带,命其自取以官之,焦取其角,授以千户。数日,径出高桥门,掛冠带于桑间而归。正统初,有刘士宗者,颇读书,语言斩绝。常守莫愚贪酷,士宗抱不平,奏其不法数十事。上命大臣置辩于午门外,两人不伏,大宗伯胡公濙以乡人稍劝解。士宗即大诟曰:“汝欲愚庇其家而坏朝廷法耶!”历数其过,声振禁闼。诸臣以莫能为吏,而士宗言有理,奏两释之。故江阴有“焦千户直行天子道,刘士宗大闹六科廊”之语,以为奇事。

  ○林一鹗昼梦

  林一鹗为江西方伯,尝中元日昼寝,梦享一妇人之祭,既醒,所享之物若在齿颊,屋宇街坊宛然在目。因命一健卒,指其所向,往物色之。果于坊中得一老妇,年七十余,祭其故夫,所焚纸钱灰尚未冷。问其祭物与其夫死之年、月、日、时,复于林,与梦合,而其死乃林之生日也。林大惊异,知为此妇之夫后身也。亦稍以物给养之焉。

  ○李公子

  金陵李庄,字敬中,本怀庆武陟人。其父坚,以功臣子,尚太祖女大名长长公主为驸马。洪武三十五年拜奕成侯,北征没于王事。敬中年方期,得袭父爵。太宗朝,公主惧祸,纳其诰券。敬中年已长,犹未学,有劝之者,因往从草窗刘先生游。敬中为人襟怀洒落,刻意词翰,有所作,人争传之,京师称为“佳公子”。平生雅好铅汞,所费累万金,竟无所成,人疑其假此以避祸耳。其老也,发亦不白,齿亦不摇,步履如飞,年七十九岁,如四五十人,无疾而化,其亦有所遇也。

  ○妓女张氏

  兖府李天祥随兄天祺序班居京师,与草场院妓女张氏狎,情好甚笃,女誓不见客,父母数强之,坚拒不纳。既久,天祥梁瘵疾不能复往,危殆中,思得张一接。其母与妻欲顺适其意,因呼张来,遂留侍汤药。及两月,天祥屡死复苏,意恋张也。一日,张抱其首,死去逾时,又瞠目回顾,张谓曰:“君行,妾随矣。”因佯告李妻曰:“我稍倦,欲求歇息,姊可少代。”起即整束衣裾,潜至床后自系。妻怪其久不出,往觅之,气已绝,举家惊忧。天祥闻之,亦长往矣。庚戌九月十七日,余闻刘宗序谈天祥事,而失女之姓,屡欲记之复止。后十日夜,忽梦一妇靓妆素服,揖余而前,若有所诉。问为谁氏,答曰:“妾草场院张氏也。”言讫而去。既觉,因悟宗序所失者即此姓也。遂以张实之,而书其大概如此。

  ○周伯川不谢饮食

  陈墓周伯川,为人颇有风致,中年弃室为道士,每至人家,辄痛饮,少吝,即被需索。犹善谐谑,醉则飘然而去,略不顾谢。或讶之,则大声曰:“吾所饮食者,乃天地间物耳。于汝何与焉!”年八十,反初服以终。

  ●卷八

  ○张汝弼

  张中书汝弼与刘阁老结交最厚,张出守南安,甲辰岁,朝觐事毕,往谒刘,刺入,刘久不出迓,张大不堪,因作一诗,投门者径去。一联云:“始知东阁先生贵,不放南安太守参。”刘阅之大惭,急令人遍索,张已入潞河之舟矣。

  ○汤胤绩献书

  英宗在南内,音问久不通,指挥汤胤绩两献书,皆托乡人许内使以进,不知其所言何事。英宗复辟,问徐有贞曰:“汤胤绩乃信国公孙,朕欲用之,何如?”有贞奏曰:“与臣素熟,真一酒风汉耳。”遂止。

  ○李贤入阁

  天顺改元之初,徐有贞方得君,上以阁下缺人,因问:“岳正可用否?”有贞曰:“臣性刚褊,正又过臣,恐不能共事。”又问:“李贤何如?”有贞遂赞其贤,因得入阁。盖不虞上之连问也。后有贞之贬,贤反挤之,以其无诚心荐己耳。

  ○邵宏誉失机

  正统十三年,福建邓茂七反,按察副使邵某,字宏誉,领兵杀贼失机,监军金尚书濂为同年,邵私谒求免死。方入,都统太监曹吉祥忽来急索邵斩之,邵窜入后幕。时周先生鼎在幕中,视邵之貌,曰:“公杀气定矣。”饮之以茶,匿于床下,曹不获而去。金谓邵曰:“可少避三二日,盖军中之令,凡违节制者,遇见即杀,稍缓则不问矣。”后邵见曹,不能避,其间已断矣。人之死生亦有数也。周先生为言其详,记之,以见军中一时之制。

  ○郡学佳气

  成化壬辰岁二月初,郡学大成殿之东吻,青气一道上冲,徐先生有贞偶见之,谓郡守丘霁曰:“此文明之象。”其年,吴元博宽果状元及第。

  ○能不称官

  太宗朝,沈度以能书为翰林学士,许鸣鹤以能文为中书舍人。朝中有语曰:“学士不能文,中书不能字。”

  ○吴中奇事

  郡守丘霁虽罢归,常拳拳于苏。成化戊申,以书问陆孟昭曰:“吴中近日有何奇事?”孟昭答曰:“叶与中侍郎卒于公座,俞钦玉公子死于梨园。皆奇事也。”

  ○陈祭酒寻母

  陈鉴缉熙,其父为熊大理窜戍辽东以死,其母更嫁一百户。方窜时,缉熙尚幼,依坛官施道常为徒,读书刻苦,丙辰进士及第,除翰林编修。欲见其母,求使高丽,使还,果迎其母与父丧同归,葬于故丘。可谓有志者矣。

  ○杨少卿诗

  大理少卿吴兴杨先生复,在京甚贫,家畜二豕,日命童子于后湖采萍藻为食。有法司家人偶与童子争,殴之,童泣诉,先生戏作诗曰:“太平门外后湖边,不是君家祖上田。一点浮萍容不得,如何肚里好撑船。”法司闻之,往谢。

  ○捷对

  昆山县一尉体甚肥,一校官年甚少。尉戏校曰:“二三十岁小先生。”校随口曰:“四五百斤肥典史。”

  ○迎海驿壁诗

  正统十四年,朝廷有北虏之患,东南之郡调发颇多,周文襄为巡抚,奏以缺官序用,凡门下之人皆得荐举。有越人邵昕者,诡谲多智,先为长洲县丞,忧制于家,遂起为昆山尹。故县有双尹、三丞、四簿之滥。县民王廷佩候文襄至,大书于迎海驿壁曰:“昆山百姓有何辜,一邑那胜两大夫。巡抚相公闲暇处,思量心里忸怩无。”文襄见之,略无怒色,邵亦不久而罢。

  ○鬼骂人

  表兄滕文用,锡山旧族,家业久坠,为人训蒙以糊口。每节假归,有鬼辍骂不已,其声如妇人。文用入户声在外,文用出户声在内,夜间尤甚,惟在他家则无闻。自丁未岁至今已三载,骂不绝,不可晓也。岂兄之祖父厌其不振而致是欤?抑别有所祟欤?

  ○黄廷臣

  黄谏,字廷臣,陕西兰县人。正统丙辰进士及第,为翰林编修,有应变之才。天顺元年,以尚宝少卿使安南,十一月使回,经苏,刑部主事刘钰廷美为文章友,因假清真观之孤山亭致酒相邀,并邀廷臣之乡先生邹文质及吾乡沈启南与锜数人偕会,锜始识廷臣,貌伟气充,少儒者之风。所谈惟使事,以《出使录》一帙见示。终席酒不及唇,只饮清茶数瓯。视其颈项间系一黄绒绳,绳如黍管大,莫测其为何。私询文质,文质曰:“彼有所惩也。”为石亨所挤,出为广州府通判。廷臣素多内宠,虽谪官,惟以数妾自随。不久,朝廷复取而用之,廷臣忽自疑,归至梅岭,缢于驿舍。群妾侍左右,皆不知也。系颈之兆,至是始验。抑廷臣预知,欲以魇胜,而终不免欤。

  ○沈氏犬

  相城沈恒吉畜一金丝犬,长不过尺,甚驯。恒吉日宴客,犬必卧几下,主客皆以肉啖之,习以为常,凡三载。恒吉病痿,犬即不食。数日,恒吉卒,殓于正寝,犬盘旋而号,竟夕方罢。停柩者期年,犬日夜卧其侧。将葬,遂一触而毙。

  ○陈家卣

  伪主陈友谅之苗裔,散处于黄,皆朴鲁之人。有一家藏一卣,其制甚古,吾友吴元璧判府,以彩段一端易之。卣大可容斗粟,内外多黄土色,间有朱翠,错以金银铜之质。已化矣,文多丁字,真商物也。

  ●卷九

  ○近年大风雨

  乡人云,苗易长为不熟之候。成化辛丑,苗插于田,不数日,皆勃然而兴,黝然而黑,农皆相聚而忧。至八月之望,其日如火,其水如煮者一旬,风雨暴作,水复横流,苗皆缩而不实。明年大饥。弘治改元,以正月置闰,时令甚早,五月初,苗插遍矣,易长复如辛丑,祀田祖者,奔走不绝。十八日早,大风忽自东南来,须臾有拔山之势,大雨随之,不半日水涌数尺,屋坏树倒者十之三四,夜半方止,苗被陷者大半,其验如此。岂物盛当杀,理之固然欤。

  ○汤胤绩驿壁诗

  汤胤绩为参将守北边。一日,胡寇时至,领兵出战,战没。将数月,口外通州驿天色将暝,忽有兵官至驿,驺从甚盛,坐中室,令免供具,但索纸笔砚、灯烛,闭户而寝。明早,驿卒候其起,寂然无声,开户视之,无一人在内,但见壁间有诗曰:“手提长剑斩渠魁,一箭那知中两腮。胡马践来头似粉,乌鸦啄处骨如柴。交游有义空挥泪,弟侄无情不举哀。血污游魂归不得,幽冥空筑望乡台。”胤绩素能诗,好怪,其为鬼亦如此。晋陵王希范为余言。

  ○施槃应梦

  洞庭施槃,字宗铭,己未殿试毕,夜梦一棺,己行其前,以手按之,后有百人随而号哭。明早传胪,遂得状元及第。时取进士止百名。其梦颇应。宗铭不及一载而卒。

  ○周岐夙降笔

  江阴周岐凤,为人警敏,佛老、刑名、百工技艺与吾儒之词翰,种种精晓。尝避难陕西巩昌江氏,数年归,不抵家。偶一夕归,其妻不内,遂放荡苏、杭间,率多舟居,自奉丰洁,尤爱狎娼,人疑其能作黄金。然所为阴险,端人君子不与之交。琴州钱允晖尝有诗讥之曰:“羡子多才浑未达,年来何处觅行踪。一身作客如张俭,四海何人是孔融;野寺莺花春对酒,河桥风雨夜推蓬。机心尽逐东流水,惟有家山是梦中。”岐凤闻之为切齿。天顺中,客死京师。后于旧游之地屡附鸾乩,因书一诗曰:“长安万里月,杜陵三月春。一茗一炉香,清风来故人。”又曰:“诵此诗,吾即降。”后人以香茗之供,诵诗数遍,则箕运如飞。所判虽不甚验,多似其平生之言也。

  ○郑雍言

  郑雍言,中书舍人,升河南佥宪。有相者见之曰:“公当近侍,不须作行计。”明日,有旨留直内阁,俾服豸衣,悬黄门牙牌,以便出入,与夏昶等八人久居禁近,称为“八仙”,雍言竟终于京宦。

  ○程金带

  宣庙深爱程南云之书,方为中书舍人,即赐腰金,人称“程金带”。仕至太常卿兼经筵侍书以卒。

  ○夏昶际遇

  夏昶年少登科,丰姿甚美。一日,与中书二十余人在文渊阁写书,太宗见其字而爱之,谓诸人曰:“今后俱效此小中书写。”因以其名昶字之日傍移置于永字之上,今人遂多从此体。

  ○曾詹事

  曾詹事棨,永乐元年状元及第,其答策约有万余言,太宗喜其才,命大书其策,以示远人。某殿成,宣棨作文。棨体素肥,又盛夏中,至则有汗如雨,上将视其草,忽厌其污秽,遂起。及进其文,上亦无佳赏。亦一时之不遇也。

  ○陈嗣初绝句

  陈嗣初初至京师,三杨先生皆欲阅其文稿,嗣初久不敢出,惟南杨先生为其馆主,因得遍观之,谓诸子曰:“陈先生好绝句。”盖言其余非所长也。

  ○清真好客

  昔有道人黄孤山,卖药于清真观,以给衣食。洪武、永乐中,道士吕秋水嗣其业,所得药赀,辄以款客,不以来日之计,故有好客之称。或坐客满堂,无一物供具,即谢客曰:“诸君少坐,吾行觅酒赀。”遂坐药室中呼曰:“祖师,客至矣!”须臾,买者纷纭,彀所用即起,客皆醉而去。其徒吕湛然犹有此风。其药即所谓“遇仙方化气丸”,无疾不治,四方之人至苏者,皆买以归。

  ○春闱失火

  天顺庚辰,春闱火起,监场御史焦显因锁其门,不容出入,死者数十人,焦头烂额、折肢伤体者不可胜计。不久,孔林亦灾,衍圣公某被奏不法,得重谴。此亦文运之厄耶?

  ○周中书冢树

  中书舍人周惠畴之先陇,有一树,俨如卓笔。此树方盛则出中书一人,少衰其人辄死,人谓之“文笔树”。自其祖用珍、父养浩至惠畴,树凡三盛矣,皆为此官。今之畅茂特过于昔,盖惠畴之兄亮采亦登进士为行人云。

  ○至诚感神

  洞泾郁宗潮,为人朴直,人称之曰“郁土地”。其子遵尝客襄阳之西,乡人周希谟适为竹山令,因以家书附之。抵家未及致,忽被鼠衔去,宗潮以香纸祷于宅之神。方明视之,书在故处,人皆异其事。此虽一介市夫,以一念之诚,犹能感神也。

  ○优语

  南京癸卯科颇有漏泄,方鹿鸣宴,有一老优负净猪一口而至,群优曰:“此猪何为?”老优曰:“要卖。”又问曰:“价几何?”曰:“要银四百一两。”众扑之,老优曰:“不须打,且听我分豁。猪的身重半百,时价一两。”因缩口不言。群优复击曰:“余将何卖?”老优忍疼低说曰:“那四个蹄儿要卖四百两。”遂哄而去,主司皆愕然。

  ○脂麻能鉴

  郡人有韦政者,貌大不检,人称之曰韦大夫。平生好讦,凡官吏之贪酷,豪强之侵渔,人所不能直者,被其讦,讦则必去其人乃已。宣德、正统间,累系狱几死,后得脱,避祸余乡者久之。政素不读书,好大言,偶记君臣故事数则,往往对客谈之,谈毕寂然无声。盖已罄矣。一日,从父玉涧翁酒间戏谓曰:“如君之所谈,‘脂麻通鉴’耳。”盖吴人爱以脂麻点茶,鬻者必以纸裹而授。有一鬻家藏旧书数卷,旋摘为用,市人得其所授,积至数页视之,乃《通鉴》也。其人取以熟读,每对人必谈及,或扣其蕴,则实告曰:“我得之脂麻纸上,仅此而已,余非所知也。”故曰“脂麻通鉴”。

  ●卷十

  ○石言

  庚戌岁三月十五日,陕西庆阳府殒石如雨,大者四五斤,小者二三斤,击死人以万计,一城之人,皆窜他所。石又能言,甚可骇听。奏止云说长道短而已。

  ○以财得官

  正统间,江阴布衣徐颐、常熟上舍魏两家甚富,必欲得一京职。其时朝廷尚重名爵,徐谋于中官王振,魏恳于当道大臣,所费不赀,徐尤甚焉,后皆得为中书舍人。不久,徐以党人罪归,魏稍迁主事。京师称为“金中书”、“银主事”。

  ○陈嗣初面君

  陈嗣初久著文名,大学士杨士奇素不识,荐于仁宗,遣使驿召,即至,士奇坐东朝房候与相见,先教以面君之礼。继以方巾布袍,随使者见上于武英殿中。上曰:“当为侍从。”继奏曰:“臣下部疝气,难居禁近。”上又曰:“今下何处?”继又奏曰:“臣舍馆未定。”上因厌其语言无逊,动止迂疏,止除国子博士。博士最为冷官,诸生各以经课求改,嗣初惟谙古文,不通经义,数为诸生诋笑,不堪,因往士奇诉曰:“先生举继,虽爱之,实害之。继于此官不能一朝居也。”诉毕大泣不已。士奇特奏改为翰林五经博士,稍进检讨以归。

  ○李实出使

  给事中李实出使北虏,奉太上以归,自以为功,著《出使录》,甚鄙。景泰中,为右都御史。太上复位,首言“实在虏时,无君臣礼。”遂罪其官,追毁其录。此事惟太上知之。

  ○纳粟指挥

  朝廷所重者名爵,庶民所畏者县官。近年富儿入银得买指挥者,三品官也,县官岂能抑之?余偶入城,忽遇驺呵属路,金紫煌赫,与府僚分道而行。士夫见之,敛避不暇。因询于人,始知其为纳银指挥。虎而翼之,无甚于此。

  ○胡公见梦

  毗陵胡忠安公濙为太宗伯几三十年,兼有师傅之重。天顺七年五月,卧病于家,时年几九十矣,太守龙晋日往省候。一日,龙迎送颇倦,昼寝私室,忽见公红袍玉带由中道而入,急起迓之,乃梦也。有顷,讣音至矣。龙往吊毕,即具奏朝廷,葬祭之礼极厚。公早年遍游名山,尝遇异人,故多寿考,兼享诸福,虽死亦异于人,其见梦于龙,亦有所托也。

  ○为法自弊

  近例,官吏充军者止及本身。牟俸为外台时具奏,必欲勾捕,使人惊惧。朝廷从之。成化十三年,俸巡抚南畿获重罪,谪戍五开卫以死。其子泣诉于兵曹丐免,佥曹主曰:“此尊翁所奏例也。”其子语塞。

  ○徐奏离间

  太上居延安宫,景皇帝久不朝,给事中吴江徐请独见,遂进离间之谋。景皇帝恶其言,谪为远卫知事。太上复位,被支解,天下快之。

  ○黄翰报怨

  松江黄瀚恶极,乡里耻言其名。宣德间,熊概擅抄劄人,苏、松良善多受其害。及翰佥事江西,将行,索熊亲故姓名,将有庇,熊尽书与之。至则凡所书者皆致以重谴。此亦报怨之术也。

  ○王振

  太监王振,山西大同人。英宗登极,即侍左右,有劫主之威,言无不从。正统初,太皇太后张氏同听政,元老杨士奇、杨荣、杨溥居辅弼,凡朝廷大事,皆自三公处分。数年间,政治清明,为本朝之极盛。振每承命至文渊阁,三公与之言,振必立受。自太母上仙,杨荣继死,士奇以子稷之故坚卧不出,惟溥一人当事,亦年老势孤,继登庸者,皆不能自振。于是内阁之柄,悉为振所攘,生杀与夺,尽在其手,遂杀谏官刘球,去大臣之不辅己者,举朝皆以“翁父”呼之。一日,振召兵科给事中蒋性中至一处,有门南向,甚宏丽,蒋自东横行诣门,遥见都御史陈镒、王文跪门外,俯首向北。性中以为上在,步稍缓,微闻二人连诺而起,急趋而东。蒋遇而问曰:“上在耶?”二人曰:“王太监也。”蒋既见,乃是索《辽东地图》。言毕,蒋遽出图,乃太宗朝所画,久藏兵科,后来图籍厝压其上甚多,寻之数日,方得送上,不知其何用也。后有曰李御史者,因见振不跪,坐事送锦衣卫狱,捶楚几死,发极边充军。振之作威如此。己巳七月,振又逼上亲征沙漠,八月十六日抵大同城下,欲上幸其第,仓卒为虏寇所遮。报至,科道之臣方举劾振之章,遂正其辜,复榜示天下云。

  ○冯益倾危

  冯益,字损之,慈溪人,阴险有谋,诗文笔札,皆出人上。善谈兵,多游公卿间。先为学职,以罪谪戍口北。昌平侯杨洪喜其能,假军功擢为百户,子俊继为后,又进为千户。侯方为忠国石公陷死,遂出入石门下,石因用为京卫指挥。石败,自投都督曹钦,图议甚密。不久,钦谋反被擒,因捕益等同谋者,法官怜益才,欲出之。时钦已死,惟妻贺氏为证。益故为自异,见贺加丑诋,贺不堪,曰:“冯先生不须多言,昔先生与钦坐中堂,钦问曰:‘古有宦官子弟为天子者乎?’先生云:‘曹操乃曹节之后,终成大事。’钦大喜,命妾佐酒,言犹在耳,今何讳之深也!”益遂无语,并贺并致极典。

  ○妖人王臣

  妖人王臣,自幼为南京公侯府家人,数易主,易必易名,惟以妖幻惑,以取人财,所得辄尽。累为主人恶刑所加,两足皆不能良行。成化初,衒术于江阴诸大家,皆不纳,独周惟瞻稍待之。见其一箧中有二木人,长尺余,能自相抵触坐作,进退听其指挥。臣或手取他人之物,同弃水中,少顷,自其袖中出。凡人之物,经其目者,必能暗取。否则不能。其术盖与王弼略相似,不知其杀几人也。后往北京,遽攀援得见上,岁辛丑,上命中官王敬同往采药于湖湘、江右、江浙、京东诸郡,二人者从以无赖二十余辈,专以攫取财物,所历三司、郡、县,官受其辱,民受其扰,几致激变。惟江阴诸大家以旧憾,最受其毒。癸卯至苏,命工银为元宝,累二千余锭。凡江南之书画、器玩、道释像典之精绝者,检括逮尽。二人者,本无所识,所在奉承之人,反以教之去取也。复以妖书数十本,命府学诸生手抄,屡云不中,实欲得贿。诸生无所出,因致罚于校官。时在胥门诸生王颐辈数十人不胜忿恚,大肆丑诋。适有樵担至,遂各取一木,拥至其前,将有所加,二人者大惧,避驿舍中,其下人皆被痛殴而散。自此气焰少息,苏人得不深受其害。二人遂奏诸生抗命,监司、府官救过之不暇,且为诸生甚危。惟巡抚大司马王公知而大喜,因奏二人不法。上命遣逻卒往捕。时大暑,卒裸其体,遍以狗血涂之,复囊以狗皮以破其术。至锦衣狱中三日,斩于市,函其首历示所害之地方,万姓称快!称快!

  ○昇日南

  吴僧昇日南,善画水仙,兼善音律。永乐中,至南京供佛曲,犬马鱼鳖之肉无弗食,俳优妓女之家无弗游,长发为浪子者数年。后复剃而归,惟以水仙赠诸大家,资其日用。一日,忽至余家,乃腊月八日,举家茹素,日南痛索酒肉不已,因与饮食之而去,时年八十余矣。去忽染风疾,久不死,秽污不可见。其徒于一室,以饭为团,自穴中抛与,必用手和粪而食。披发数寸,俨若一兽,终饿而死。信果报也。

  ○杀三御史

  福建贼邓茂七窃发,凡三司官亲临者皆得贷死,惟前后巡按御史柳华、柴文显、汪澄三人俱被极刑。盖因王振当奴,所恶者御史之官,故尽杀之。斯岂法之正乎!

  ○熊概滥冤

  长洲顾蒙、张玉被人诬于巡抚熊概,概不能审,即往籍其家,各有农具一屋,而冤号之声人不可闻。太监刘宁曰:“此阴骘,不在我也。”蒙与玉皆入极典,子孙尽戍远方。后熊在京病剧,见二人立于前,屡叱不退,遂死。

  ○孙霖冤狱

  南京刑部员外郎孙霖,熟于刑名。有二人同殴一人致死,死实由甲,乙惟解劝,同逮至部。甲家富,令所亲求于孙,因以酷刑逼乙认其罪而脱甲,乙终被决。临刑,冤号不已。次日,孙赴部,见乙立于马前,叱之不退,回即吐血,七日而死。

  ○沈协杀人

  甫里沈协以三考除福州知事,专任捕盗,利平人之财,辄杀而取之。既归,买田筑室,方完,一日见死者数十人罗立于前,谓其妻曰:“此辈自远而来,我难推托矣。”妻为之祭告,不退。协日夜与鬼语如对生人,数日疽发背而死。

  ●补遗十则

  ○董用和

  松江将董用和在京师时,其寓舍与于侍郎谦相对。用和生子,亲友致贺礼,定日会客。先已发书,至日,宰牲陈设已毕,忽闻于公丧母,举哀于家。用和曰:“于公有丧,而吾家燕客,非人情也。”遂辍饮,且令人遍告诸客,请易他日。人甚异焉。用和一日与同官叶盛退朝,并辔徐行,暑日方中,用和行愈缓,叶不能堪,曰:“君何不策马?”用和曰:“子以热乎?”叶曰:“然。”用和曰:“我与子热,马独不热耶?”终不加鞭。其性度如此。

  ○周国宾

  甫里周国宾,有学之士也。跛一足,因自号“跛樵”。永乐初,江阴大家张氏延主其塾,奉之甚厚,每出入,恒以肩舆随之,虽入厕亦然。一日,主人出,命门下人侍饭,遽抗主席,国宾怒,叱之去。明日,束书以归。后主人邀请,而卒不往。前辈风度之高如此。

  ○张生被盗

  金陵张允怀为画梅游苏、杭间,其为人好修饰,虽行装必器物皆具。一夕,泛江而下,月明风静,舣舟金山之足,出酒器独酌。将醉,吹洞箫自娱,为盗者所窥。夜深,盗杀允怀于江,尽取其酒器以去,视之,则皆铜而涂金者也。此亦可为虚夸者之戒。

  ○木城李老

  海虞之木城有李某者,素好刁讦,人畏之如虎。晚年家颇饶裕,有子登景泰二年进士,立“进士坊”,阴阳家以为动“七杀”之地。其家连死五人,不三月,子讣音至,李老自往迎丧归。乡人暗祝之曰:“此去当一担而回。”李老至临请亦感疾死。其仆度不能致两丧,遂火化之,函骨以归。果符乡人之言。天之报施,固不爽哉。

  ○章氏春题

  常熟章孟端为御史时,多所弹劾。正统初,权贵忌之,罢归。京师士大夫以宋人赠唐子方“去国一身轻似叶,高名千古重如山”句分韵作诗送之,送者皆被远谪。不数年,孟端诸子连中进士为京官,同处一邸,书春题于壁曰:“四壁金花春晏罢,满床牙笏早朝回。”人多羡之。

  ○诗才敏捷

  郡人张淮,字豫源,工于诗,才甚敏捷。春日赏牡丹于富家,为人所激,席间一韵作诗百首,人多传之。有蜀人徐山甫者,以诗自夸,寓郡之宝积寺,坐必据中席,每呼高、杨诸公之名而贬其作。吴中诗人为之不平,因呼豫源偕往。豫源素不修饰,以微服居末坐,若无能者,客曰:“愿先生赐教。”徐即诵数篇,皆平时得意之作,豫源默和其韵。徐乃诵毕,豫源和诗以示。徐见其太速,诗文出己上,大有赧色,夜半遁去。豫源家贫嗜酒,年三十五客死顾山周氏,藁多散落不存。

  ○叶参议

  嘉兴叶某尝为府掾,后仕至通政参议。宣德中,与大理寺少卿熊概巡抚东南。一日,同至嘉兴公馆,概痛笞郡吏,犹辱骂不已。叶从容谓郡吏曰:“诸兄当勉,某在此吃了多少打骂,今日至是。”概大赧,盖忘叶之为吏也。后升某部侍郎卒。

  ○钟馗诗

  刘廷美为刑部主事时,居京师,与徐武功、刘原博诸公为师友,每相过谈论,或至达旦。尝岁除,廷美官舍无聊,原博邀之守岁,廷美挟所藏《钟馗画像》求题,原博遂援笔大书一诗于上。明旦,持归县之中堂。京师风俗:每正旦,主人皆出贺,惟置白纸簿并笔砚于几上,贺客至,书其名,无迎送也。是日朝罢,刘定之、黄廷臣两学士首至,见此诗,各摘簿一页,录之以去。朝士继至者,皆摘录之。顷间簿已尽矣。廷美晚回,索簿阅贺客,以图往报。家人告其故。明日,复置一簿,亦如之。中书舍人金本清戏谓廷臣曰:“此钟馗乃耗纸鬼也。”一时京师传为奇事。原博诗曰:“长空糊云夜风起,不忿成群跳狂鬼。倒提二尺黄河水,血洒黄花舞秋水。飞萤负火明月羞,栎窠影黑啼鸺留。蓝袍乌帽逞行事,磔胸刳肠天亦愁。中有巨妖诛未得,盍驾飚风驱霹雳。如何袖手便忘机,回首东方又生白。”

  ○兄弟登科

  永乐甲申科,庐陵周孟简与弟述同登第,述在孟简之前。太宗曰:“弟不可以先兄。”乃置述于后。此即昔二宋故事也。

  ○陆氏被祸

  江阴新塘陆氏家甚富豪,物在三十里外不用守者,有识者见之,曰:“陆氏祸将至矣。”其宾赵济川尝作诗讽之,陆不能省。未几,熊概籍其家,见赵诗,曰:“女早依此言,何有今日。”尽没入其财产,陆氏全家赴京,无一人免者。尝有过客题其故居曰:“命穷禄尽两堪伤,粟帛何曾济死亡。远道归魂游废宅,清宵明日照空堂。紫丝帐辍人何在?金谷园荒草自长。惟有几家穷百姓,依然茆屋绕新塘。”

寓圃雜記  (明)王錡 撰

  (寓圃雜記,二卷,明王錡撰。錡,字元禹,長洲人。世業農,隱居不仕,因自號葦菴處士。事蹟詳匏翁家集卷七四王葦菴處士墓表。是書傳世有二卷本、十卷本和一卷本三種。此次通校了明紀錄彙編二卷本,參校玄覽堂叢書十卷本。凡與二卷本文意無碍者,不另補入。)

  ●寓圃雜記上

  松江蔣黃門用和在京師時, (「松江蔣黃門用和在京師時」,明紀錄彙編本作「松江將董用和在京師時」。) 其寓舍與于侍郎謙相對。用和生子,親友致賀禮,定日會客,先已發書。至日,宰牲陳設已畢,忽聞于公喪母,舉哀於家。用和曰:「于公有喪,而吾家燕客,非人情也。」遂輟飲具,令人遍告諸客,請易他日。人甚異焉。用和一日與同官葉某退朝, (「用和一日與同官葉某退朝」,「葉某」,明紀錄彙編本作「葉盛」。) 並轡徐行。暑日方中,用和行愈緩,葉不能堪,曰:「君何不策馬?」用和曰:「子以熱乎?」葉曰:「然。」用和曰:「我與子熱,馬獨不熱耶?」終不加鞭。其性度如此。

  嘉定宣嗣宗,為人溫雅,初授中書舍人,後進官郎中,仍掌制誥。一日,宣宗幸內閣,喜甚,以銀錢撒地。令諸從官競取,惟手疾者多得。嗣宗俟諸臣取畢,徐拾一文。上顧謂曰:「此秀才何不愛財耶?」以重幣賜之。嗣宗中亦遭貶斥,不久復官,卒于京。學士南郡楊公哭之以詩。

  吾鄉劉廷美僉憲,薄于仕宦,雖愛作詩,京師稱為劉八句。年方五十,即乞致仕。成化初,瓊臺邢公宥為郡守,以梅花求題,廷美賦絕句云:「歲寒相見在天涯,玉色珠光帶露花。笑殺玄都狂道士,種桃何不種梅花。」邢公得詩甚喜。後邢公以郡中久荒,陂蕩起稅,民頗弗悅,或有以詩風之者曰:「量盡沙邊到水邊,只留滄海與青天。漁舟若過閒洲渚,為報沙鷗莫浪眠。」邢公聞之,疑為廷美所作,大銜之。此詩蓋宋人刺賈似道者,邢公不察也。

  京師娼女有高三姐,自幼美姿容。昌平侯楊俊見之屬意,因與之狎,猶處子也。昌平侯去備北邊者數載,高閉門謝客。天順初,昌平為石亨所忌,奏以正統十四年,大駕陷土木, (「大駕陷土木」,「木」原作「寨」,據明紀錄彙編本改。) 昌平坐視不救為不忠。朝廷命斬於市。親戚故吏無一往者,獨高素服往哭,親吮其血,仍以絲綴其首, (「仍以絲綴其首」,原脫「以絲」,據明紀錄彙編本補。) 買棺殮之,遂縊而死。

  甫里周國賓,有學之士也。跛一足,因自號「跛樵」。永樂初,江陰大家張氏延主其塾,奉之甚厚。每出入,恒以肩輿隨之,雖如廁亦然。一日主人出,命門下人侍飯,遽抗主席,國賓怒,叱之去。明日,遂束書以歸。後主人邀請,而卒不往。前輩風度之高如此。

  袁廷玉在太宗藩邸,屢相,有奇驗。太宗登極,授太常寺丞。一日,出宋元諸君畫像,命廷玉相,廷玉見宋太祖、太宗,曰:「英武之主。」自真宗至度宗,曰:「此皆秀才皇帝。」元自世祖至文宗,曰:「皆是喫綿羊肉郎主。」及見順帝,則曰:「又是秀才皇帝也。」太宗大笑,厚賜之。豈順帝果合尊太師之子邪? (合尊,乃宋幼主趙顯之號也。)

  王半軒先生止仲,嘗主吾鄉趙澤民家塾。澤民富而愛賢,命厨人每食必具一單詣先生求判,方敢進食。先生雅喜啖蛙。隆冬,澤民以蛙蟄不忍。先生疑主人有慢意,明日遂行。其友勸之曰:「賓主盡東南之美,何遽去邪?」先生曰:「寧能鬱鬱久居於此?」其友曰:「然則今將何之?」曰:「第往金陵耳。」時高皇帝造邦,法制嚴峻,其友復痛沮止。先生大聲曰:「虎穴中好歇息也。」迤■〈辶里〉至京,久無知者。偶舍於藍都督第傍,藍有家人子肄業先生。一日歸,藍取其學課以觀,重加稱賞。因延見先生。先生所談皆韜略,無一語及文。藍驚喜曰:「先生文武才也,相見晚矣!」乃徙至府中,以師事之。未幾,藍氏禍作,或勸先生曰:「可以行矣。」先生曰:「臨難無苟免。」遂被執。先生亦迂士也。

  吾鄉沈處士恒吉,嘗蓄一金絲犬,長不過尺,甚馴。處士日宴客,犬必臥几下。後三載,處士病,犬即不食。數日,處士卒,殮于正寢。犬盤旋而號,竟夕方罷。停柩者期年,犬日夜臥其側。將葬,遂一觸而斃。物之義如此。

  湯胤績為參將守邊。一日,胡寇突至,胤績領兵出戰,為寇所害。後數月,口外某驛, (「口外某驛」,玄覽堂叢書本作「口外通州驛」。) 天將暝,忽有兵官至,騶從甚盛,坐中堂,令免供具,但索筆硯、燈燭,閉戶而寢。明早,驛卒候其起,開戶寂無所見。但見壁間有詩云:「手持長劍斬渠魁,一箭那知中兩腮。胡馬踐來頭似粉,烏鴉啄處骨如柴。交游有義空揮淚,弟姪無情不舉哀。血污游魂歸未得,幽冥空築望鄉臺。」始知其為胤績云。

  元有余某者,家長洲吳涇上,乃宋淵聖皇帝母舅。淵聖在元學佛于土蕃,號合尊太師,有子亦從其教。後元主坐其說法聚眾,皆謀殺之。一夕,余忽夢兩僧告曰:「吾乃趙某公之甥也,我無罪而元殺我父子,行奏上帝,舅當資我紙筆。」灑淚而去。是時余不知其死也。旦日以牲醴望西北而奠,焚紙千張,筆數枝。後元果馴致于亂。余之曾孫以私親為予言。

  天順五年七月十三日, (「天順五年七月十三日」,「五年」原作「七年」,據玄覽堂叢書本及明史卷一二英宗後紀改。) 與劉宗序同謁武功徐公。日已午,公尚未盥櫛。良久方出,問曰:「君輩曾見夜來天象否?」錡二人對無所見。 (「錡二人對無所見」,「錡」原作「某」,據玄覽堂叢書本改。) 公徐曰:「宦官之禍作矣!我被曹吉祥所害至此,其禍當甚於我也。錡二人唯唯而退。是月,吉祥之姪欽反,株連吉祥。公之言始驗。

  正統間,李時勉先生為國子祭酒。中官王振生辰,朝臣皆往賀,先生獨不往。振銜之。坐以擅斫文廟前古木為不敬,置百斤枷,命枷先生與司業趙琬、掌饌金鑑。中一枷特重,為先生設也。金掌饌曰:「鑑年壯,當荷此。」先生曰:「老夫筋骨甚堅。」即以自荷。諸生司馬恂等數百人伏闕求代,由是得免。後先生不半載即懇致仕。

  吳僧昇日南,善畫水仙,猶善音律。永樂中,嘗至南京供佛,凡犬馬魚鱉之肉無弗食,俳優妓女之家無弗游,長髮為浪子者數年。後復剃而歸,惟以畫贈諸大家,資其日用。年八十餘,忽染瘋疾,久不死,汙穢不可近。其徒鎖於一室,團飯自穴中與食,被髮數寸,儼若一獸,終餓而死。真果報也。

  鄒君文質,陝西蘭縣人。博學多技能。早遊江湖,居吳中四十年。 (「居吳中四十年」,「吳」原作「湖」,據明紀錄彙編本、玄覽堂叢書本改。) 嘗言其鄉有老御史者,莫不知其名,元大德間與李元禮同為執法,以言不用,歸隱深山中,精修煉之術。國初,有某平章自元來降,太祖命西征,過蘭途中遇之,下馬再拜,呼曰:「爺尚在,無恙?」遂去。文質父目擊之,知其異人,因與往來。後御史見文質聰慧,授書一帙。曰:「孺子得之可以益壽。」時文質少年,不知貴重,栖於梁間而去。及文質居吳,鄉人至者,每詢御史,皆曰:「尚在,但罕見其面。」成化十七年,文質壽七十九。將歸取書,為郤老計,未幾而卒。度御史之年將二百矣。

  金陵張允懷,以畫梅遊蘇、杭間。其為人好修飾,雖行裝,必器物皆具。一夕,汎江而下,月明風靜,艤舟金山之足,出酒器獨酌。將醉,吹洞簫自娛,為盗者所窺。夜深,盗殺允懷於江,盡取其酒器以去,視之,則皆銅而塗金銀者也。此亦可為虛誇者之戒。

  郡人都君文信喪父,時當元季之亂,母唐氏守節不嫁,艱保育,底於成立。文信為人,讀書好古,猶善楷字。里人有徐佑之者,富而好禮,知其賢,因贅為壻。文信小心謹慎,事之若父,徐甚樂之。洪武戊寅,以江南大家為窩主,許相訐告,徐在告中。文信曰:「我受徐恩厚,今且有子,生何為哉!」徐將治裝,文信冒其名,潛一日先行。抵京,下刑部獄。病甚,出獄而死。時年三十五。徐痛文言之没,終其身不蓄婢妾,竟以無嗣。及卒,文信二子震、巽買地葬之,歲時祀焉。

  兵部尚書江陰徐公孟晞,初以小吏授兵部主事,進員外郎、郎中,又進侍郎。正統初,與總兵官同征麓川,以功為尚書。一生宦途,惟掌兵事,亦奇也。公有德量,為吏時,人奉以財,必問其所從來,言出諸己者,十取一二,或云假貸,反以資之,愈盡心其事。後雖居八座之尊,清儉自奉,儼若寒士。

  海虞之木城有李某者,素好刁奸,人畏之如虎。晚年家頗饒裕,有子登景泰二年進士,立「進士枋」。陰陽家以為動「七殺」之地,其家連死五人,不三月,子訃音至,李老自迎喪歸。至臨清,亦感疾死。其僕度不能帶兩喪,遂火化之,函骨以歸。天之報施,固不爽哉。

  唐、宋間,皆有官妓,仕宦者被其牽制,往往害政,雖正人君子亦多惑之。至勝國時,愈無恥矣。我太祖始革去之。官吏宿娼,罪亞殺人一等。雖赦,終身弗敘。此聖政之第一也。

  黃巖林公一鶚為江西布政時,嘗中元日晝寢,夢一婦人祭之,而所享之物若在齒頰,家枋屋舍宛然不忘。公怪之,命一健卒,指其所向,物色之。果于某枋見一老婦,年七十餘,祭其故夫,所焚紙灰尚未寒。問其祭物與夫死之年月日時,以復於公。其物乃公夢中所食,而夫死之年月日時無不同者,亦甚異也。

  通州在京城南四十餘里,嘗積糧數百萬石。己巳胡虜南侵,諜至云:欲先據此。諸大臣議,將焚其倉廩。適周文襄公忱入京,陳僖敏公鎰時長憲臺,因諮其計。文襄曰:「何至如是!宜檄示在京官軍旗校,預給一歲之糧,令自往支,則糧歸京師,且免軍運之費。」諸臣如其計。不數日,通州倉糧皆空。虜至,無所獲而去。其通變如此。

  吳松江由嘉定以入於海,江口淤塞百年,民受其患。吉水龍遵敘以御史左遷為嘉定知縣,到官歎曰:「事孰有事於此!」即日親蒞其所,召父老講求水利,且多設施。踰月,盡疏通之。復開支河五百餘里, (「復開支河五百餘里」,「支」原作「皮」,據明紀錄彙編本改。) 利及旁縣。民號曰:「御史河。」先是,有河夫掘地得石碑,長尺餘,上有刻曰:「得一龍,江水通。」然則龍君之開河,亦有數邪。後朝廷旌其能,擢守徽州,改常州,卒。

  李莊字敬中,其先懷慶人。父某,以功臣子尚太祖第七女大名大長公主,拜欒城侯。洪武末,北征没于王事。敬中時年七歲,得襲父爵。太宗即位,公主納其誥券。敬中年已長,尚未知書,或有勸之學者,乃從劉源博先生遊。敬中為人襟度灑落,刻意詞翰,有所作,人爭傳之。年七十九,髮不白,齒不搖,步履如四五十人。一日無疾而逝。

  太倉陸孟昭參政,嘗為刑官。一日錄囚獄中,見重囚皆三木偃臥,不能展轉,鼠夜嚙之,流血涔涔,孟昭憫焉。遂買數猫置獄中,鼠患頓息,囚德之至死。自是獄中蓄猫矣。

  常熟章孟端為御史時,多所彈劾。正統初,權貴忌之,罷歸。 (「罷歸」,原脫「歸」字,據明紀錄彙編本補。) 京師士大夫以宋人贈唐子方「去國一身輕似葉,高名千古重如山」之句分韻作詩送之,送者皆被遠謫。不數年,孟端諸子連科進士為京官,同處一邸,書春題於壁曰:「四壁金花春宴罷,滿床牙笏早朝歸。」人多羨之。

  鼓吹,古之軍容。漢唐之世,非功臣之喪不給,給或不當,史必譏之。近來富豪子弟悉使奴僕習其聲韻,每出入則鼓吹喧天。雖田舍翁有事,亦往往倩人為之。可謂僭矣。

  毘陵胡忠安公為大宗伯者幾三十年, (「毘陵胡忠安公為大宗伯者幾三十年」,「幾」原作「餘」,據玄覽堂叢書本改。) 兼有師傅之重。後致仕而歸。天順癸未八月,臥病於家,時年幾九十矣。郡守卓天錫日往詢候。 (「郡守卓天錫日往詢候」,「卓天錫」玄覽堂叢書本作「龍晉」。) 一日送迎,頗倦困,晝寢,忽夢見公紅袍玉帶由中道入,天錫不覺驚悟。頃之,公訃音至。天錫往弔畢,即具奏朝廷,葬祭之禮極厚。公早年遍遊名山,或傳其嘗得異人,故多福壽。其見夢於守,蓋有所託也。

  吾鄉周伯川,為人頗有風致,中年棄室入道。每至人家,輒索酒痛飲,醉則飄然而去,略不辭謝。或訝之,則大聲曰:「吾所飲食者,乃天地間物耳,於汝何與!」聞者高之。

  ●寓圃雜記下

  正統十一年,太師英國公暨侯伯二十餘人早朝畢,奏曰:「輔等皆武臣,不諳經典,願賜一日假,詣國子監聽講。」上曰:「往。」於是,太師率諸侯伯詣監,所攜茶湯果餅之類甚豐。祭酒李先生時勉命諸生立講五經各一章。畢,設酒饌奉款。諸侯伯遜曰:「受教之地,皆就列坐。」惟太師與先生抗禮。飲甚歡。太師屢辭,先生曰:「秀才家飯,不易措置,願太師少寬。」遂命諸生歌鹿鳴之詩。賓主雍雍,抵暮而散。此亦太平盛事也。

  張學士士謙, (「張學士士謙」,原脫一「士」字,據明紀錄彙編本補。) 文才敏捷,日揮數篇。凡京師之送行褒賀, (「褒賀」,原作「哀賀」,據明紀錄彙編本改。) 多出其手,頗獲潤筆。或冗中為求者所迫,輒取舊作改以應酬。有人求士謙文送某州守,數月復有求文送別駕者,士謙即以送守文稍易數言與之,忘其同州也。後別駕之官與守共出其文,相視一笑。

  江陰有周歧鳳者,聰敏絕人,百工技藝、異端刑名之學,無不習而能之。嘗避難陝西鞏昌汪氏,數年歸,不抵家。偶一夕歸,其妻不內,遂放浪蘇、松間,率多舟居,自奉甚豐潔,猶愛狎娼人,疑其能作黃金。然所為陰險,端人君子不與之交。琴川錢允暉嘗有詩譏之曰:「羨子多才渾未逢,年來何處覓行踪。一身作客如張儉,四海何人是孔融。野寺鶯花春對酒,河橋風雨夜推蓬。機心盡逐東流水,惟有家山是夢中。」歧鳳聞之,遂為切齒。天順中,客死于京師。

  吳故墟之西有天王堂,其南廊土地神像,相傳為劉總管所塑,甚精絕。永樂初,襄陽閻雋來為蘇衞百戶,偶覩此像,即伏地而泣。人問其故,答曰:「我高皇帝之容也,蓋雋侍高皇帝左右五年,諦視甚熟,故感泣耳。」由是徧傳吳中。

  正統十三年,福建鄧茂七反,按察司副使邵宏譽領兵殺賊失機。監軍金尚書濂與邵為同年,邵私謁求救。方入,都統太監曹吉祥忽來急索邵斬之。邵竄入屋後幕。時嘉興周先生鼎在幕中, (「時嘉興周先生鼎在幕中」,原文「周先生」之上衍「與」字,據明紀錄彙編本刪。) 視邵之貌,曰:「公殺氣定矣。」因匿床下。曹不獲而去,邵得免死。蓋軍中之令,凡違節制者遇之即殺,稍緩則不問矣。

  郡人張淮字豫源,工于詩,才甚敏捷。嘗春日賞牡丹於富家,為人所激,席間一韻作詩百首, (「為人所激席間一韻作詩百首」,「激」原作「邀」,「作」原作「所」,據明紀錄彙編本改。) 人多傳之。有蜀人徐山甫者,以詩自誇。寓部之寶積寺,坐必據中席,每呼高、楊諸公之名而貶其作。吳之詩人為之不平,因邀豫源偕往。豫源素不修飾,以微服居末坐,若無能者。客曰:「願先生賜教。」徐朗誦數篇,皆平生得意之作,豫源默和其韻。徐乃誦畢,豫源書和詩以示。徐見其太速,詩又出己上,大有赧色,夜半遯去。豫源家貧嗜酒,年三十五客死顧山周氏,藁多散落不存。

  嘉興葉某嘗為府掾,後仕至通政参議。宣德中,與大理少卿熊槩巡撫東南。一日,同至嘉興公館,槩痛笞郡吏,猶辱罵不已。葉從容謂郡吏曰:「諸兄當勉,某在此喫了多少打罵,今日至是。」槩大赧。蓋忘葉之為吏也。後陛某部侍郎卒。

  吾鄉沈景暘卜易甚驗。永樂中,驛取至京,太宗命午門上布卦,乃問英國公征南事。景暘得占曰:「此大勝之兆,明日正午當得捷音。」其時,果有飛騎至,報生擒黎賊,盡得其國,一刻不違。上大悅。賜景暘鈔幣,遣歸故里。

  陳御史祚,天性剛毅,雖家人亦不假以詞色。宣德七年,進真氏大學衍義,勸宣廟日勤聖學。上覽之大怒,詔籍其家,并捕其子姪瑄等,下錦衣獄者三年,備嘗苦楚。上宴駕,得釋。偶都御史顧佐來過,公命瑄等出拜。但曰:「祚素不能蔭此輩,為祚所累。」未幾,竟遣之以歸。

  宣德中,胡忠安公奏取四十歲廩膳生入監,依次出身,即富文忠公一舉三十年推恩之遺意也。公初與鄉人王守正同學舍,公至大宗伯,守正貢期尚遠。因創此例,不欲私於一人,故通行天下。後守正亦至春官主事。

  劉廷美為刑部主事時,居京師,與徐武功、劉原博諸公為詩友,每相過談論,或至達旦。嘗歲除,廷美官舍無聊,原博邀之守歲,廷美因挾所藏鍾馗畫像求題,原博遂援筆大書一詩于上。明旦持歸,懸之中堂。京師風俗,每正旦,主人皆出賀,惟置白紙簿並筆硯於几,賀客至,書其名,無迎送也。是日朝罷,劉定之、黃廷臣兩學士首至,見此詩各摘簿一葉,錄之以去。朝士繼至者皆摘錄之。頃間簿已盡矣。廷美晚回,索簿閱賀,以圖往報客。家人告其故。明日復置一簿,亦如之。中書舍人金本清戲謂廷美曰:「此鍾馗乃耗紙鬼也。」一時京師傳為異事。原博詩曰:「長空糊雲夜風起,不念成羣跳狂鬼。倒提三尺黃河氷,血灑蓮花舞秋水。 (「血灑蓮花舞秋水」,明紀錄彙編本作「血灑黃花舞秋水」。) 飛螢負火明月羞,櫟窠影黑啼鵂鶹。緑袍烏帽逞行事, (「緑袍烏帽逞行事」,明紀錄彙編本作「藍袍鳥帽逞行事」。) 磔腦刳腸天亦愁。 (「磔腦刳腸天亦愁」,明紀錄彙編本作「磔胸刳腸天亦愁」。) 中有巨妖誅未得,盍駕颷輪驅霹靂。如何袖手便忘機,回首東方又生白。」

  嘉禾周伯器先生,作文未嘗起草,頃刻數千言,屢出奇怪,遠近求者甚眾。有藁數十卷,蠅頭細字,皆其手錄。年八十餘,精神不衰,日猶抄兩漢書,兼校其誤,用功之勤,後生莫及也。

  陳太史鑑,字緝熙,吾鄉人。父某嘗戍遼陽以没,其母再嫁一百戶。父没時,緝熙尚幼。暨長,依道官施道常為徒,讀書刻苦,中正統戊辰進士及第,授官翰林。景泰初,因使高麗,還,迎其母并父骨以歸,士林榮之。

  宣德中,吉水羅公汝敬,以工部侍郎兼翰林修撰奉使交趾回,道過吳中,適大理少卿熊槩巡撫茲地,盛作威福。大家巨族少被誣者, (「大家巨族少被害者」,明紀錄彙編本作「大家巨族凡被害者」。) 隨至籍没,冤號之聲不可聞。公與熊有鄉里之好,因以陰隲之說諭之。熊不省。公至京謁見,陳奉使事畢,遂以熊事具奏。宣廟覽之惻然,即日召熊回京,而以周文襄公代之。自是東南之民得安矣。

  陸參政孟昭,為人泛愛士,所奉甚豐。嘗為刑部郎中,居京師十三年,闢清風舘,座客日滿其中,人以陳孟公、鄭當時方之。雖傳舍一宿,必欲整潔,蓋其素性如此。

  予鄉馬翯,字公素,讀書善詩文,不蹈襲前人,為相城沈孟淵徵士館甥,徵士授美田宅,公素略不顧,人有欲者,輒與之。其保身過慎,凡出,遇橋梁之危與水之深闊處,必舍舟登岸,不憚徒步之迂,舟人往往為之不堪。平生好手抄奇書百餘種,筆畫端楷,恒以自隨。獨好釋典,深造其理。舟中每置圓覺楞伽諸經于案,跏趺而坐,朗誦不輟,聞者皆驚笑。每至冠神與故人之家,留必數日而後反。嘗一夕鄰家火起,延及公素。公素一無所取,惟頂躡履巾執大袍,凝然立門外。人或以「癡先生」戲之,則拍手大笑。景泰五年卒。

  大理少卿吳興楊先生復,在南京時頗貧。家蓄二家,日命童子於後湖採萍藻飼之。有法司官家人偶與童子爭,且毆之,法司官以先生不能避嫌。先生戲作一絕句云:「太平門外後湖邊,不是君家祖上田。一點浮萍容不得,如何肚裏好撐船。」

  崑山縣嘗有典史者體甚肥,一校官年頗少。胥會,典史戲校官曰:「二、三十歲小先生。」校官即應聲曰:「四、五百斤肥典史。」聞者為之絕倒。

  太醫院判劉公士賓,余妻祖也。永樂初,侍太宗左右,甚見信愛。暑中,上繫一帶,乃龍腦合成者。問公曰:「此帶何如?」公曰:「龍腦寒腎,惟有香耳。」遽命解之。上晚得風疾,嘗服麝腦諸香藥。問曰:「可服此藥否?」公曰:「香藥如油入麵,終不能出。」上遂已之。公之得君如此。

  永樂甲申科,廬陵周孟簡與弟述同登第,述在孟簡之前。太宗曰:「弟不可以先兄。」乃置述於後。此即昔二宋故事也。

  郡人有韋政者,貌大不檢,人稱之曰韋大夫。平生好評,凡官吏之貧酷,豪強之侵漁,人所不能直者,皆被其訐,訐則必去其人乃已。宣德、正統間,累繫獄幾死,後得脫,避禍余鄉者久之。政素不讀書,好大言,偶記君臣故事數則,往往對客談之,談畢寂然無聲,蓋己罄矣。一日,從父玉澗翁酒間戲謂曰:「如君之所談,乃『芝蔴通鑑』耳。」蓋吳人愛以芝蔴點茶,鬻者必以紙裹授之。有一鬻家,藏舊書一卷,旋摘為用,市人有所得授,積至數葉,視之乃通鑑也,遂取以熟讀。每為人談,或扣其蘊,則曰:「我得之芝蔴紙上,僅此而已,餘非所知也。」

  宣德五年,駕幸少師楊士奇第。時漏下已二鼓,士奇驚起,朝服出迎。但見儀從充塞, (「但見儀從充塞」,「從」原作「容」,據明紀錄彙編改。) 香氣絪縕,不知上所在,惟北面而拜。上倚東闌看月,笑呼士奇曰:「朕在此。」所賜已充庭矣。上屏去左右,密有所問,人皆不得聞。頃之上去。余少時聞崑山衞中書以嘉言如此。

  施宗銘槃,吳縣人。正統己未殿試畢,夜夢一棺前行,後有百人隨之號泣,心頗異之。明旦傳臚,宗銘狀元及第,而是科所取進士止百名。後宗銘入翰林,甫半載而没。其夢果驗。

  從父廷禮嘗與金陵人陸某交。陸貧甚,貸白金伍拾兩為用,其券詭書從父姓名。未幾,索金人至,從父知之曰:「陸吾故人也。」即以從母簪珥之屬為之代償,不令家人知之。

  江陰新塘陸氏家甚富豪,物在三十里外不用守者,有識者見之,曰:「陸氏禍將至矣。」其賓有趙濟川者嘗作詩諷之,陸不能省。未幾,熊槩籍其家,見趙詩,曰:「早依此言,何有今日?」盡没入其財產。陸氏全家赴京,無一人免者。嘗有過客題其故居曰:「命窮祿盡兩堪傷,粟帛何曾濟死亡。還道歸魂遊廢宅,清霄明月照空堂。紫絲帳輟人何在,金谷園荒草自長。惟有幾家窮百姓,依然茅屋繞新塘。」

  七寶泉,在吳縣光福西三里鄧蔚山足,僧結廬守之。泉味甚甘冽,過虎丘、惠山。自倪雲林飲後,其名稍著。然地僻遊者絕少,惟都玄敬數往汲焉。昔陸鴻漸徧嘗東南之水,而獨遺此,豈物之遭遇固有數歟?

  都昌令俞先生貞木,有學行,吳中從學者甚眾,若金公問、陳公繼皆出門下。先生教人,有日錄多書金、陳二生某日講某書,某日作某文,頗優待之。嘗語王文靖公曰:「二生學問略相似,金之名位過陳遠矣。」 (「金之名位過陳遠矣」,「陳」原作「人」,據玄覽堂叢書本改。) 後皆以布衣應薦。陳為翰林檢討,不久致仕歸。金仕至禮部侍郎,享榮名者甚久。果如先生之言。

  崑山夏太卿年少登科,豐姿甚美。一日,與中書二十餘人在文淵閣寫某書,太宗見其字甚愛之,語諸人曰:「今後俱效此小中書寫。」因問姓名,以其名昶,移日永字之上。今人遂皆從此體。

  鄉人以苗之易長為不熟之候。成化辛丑,苗插於田,不數日皆勃然而興,黝然而黑,農甚憂之。至八月望,風雨暴作,水復橫流,苗皆縮而不實。明年大饑。弘治改元,正月置閏。五月初,苗之插者殆遍,易長復如辛丑,祀田祖者奔走不絕。十八日早,大風忽自東南來,須臾有拔山之勢,大雨隨之,半日水湧數尺,屋壞樹倒者十之三四,夜半方止,苗被渰者大半,其驗如此。

附录:

寓圃襍記十卷(浙江范懋柱家天一閣藏本)

明王錡撰錡字元禹别號夢蘇道人長洲人是書載明洪武迄正統間朝野事蹟於吳中故實尤詳然多摭拾瑣屑無關考据(四庫全書總目·子部·小說家類存目)